不唐突

  江一禾举着杯子大口喝水,乞求淡去舌头上的辛辣味道。

  对面借充电宝的人还了一个刚刚借出的充电宝,又在重新扫码,江一禾懒得多想,依旧大口地喝着水。

  网络不好,对面的男子在等二维码反应,抬头看了看江一禾,笑了起来。

  江一禾茫然,心道莫非是自己丢了人,忙咽了嘴里那一大口水,用手背抚了抚额头、脸颊等地方,惊慌失措:“你笑什么啊?”

  “刚借了一个充电宝,没电,重新借。”

  “哦。”江一禾拧好杯盖,点了点头,吐着舌头,不停的扇风。

  “你怎么了?”

  “刚吃的东西,有点儿辣。”

  “你们家都是什么吃的。”

  “哦,我刚吃的凉面。”江一禾一想自己大抵是会错意了,接着开口,“我们家卖披萨、意面的,你可以看看菜单。”

  陶然用新借的充电宝给手机充上电,踱步至放菜单的吧台拐角,认真看着菜单。

  “好贵啊,在这儿上班一天都吃不起饭。”

  “是有一点点贵啊……”江一禾倒也是个实诚的主儿,“所以生意才不太好啊!”反正生意不好自己也乐得清闲。

  陶然在楼上六楼办公区上班,几乎每天都会下楼来借充电宝,看见江一禾便微笑着点头示意,打招呼,江一禾总会耐心地回之。

  “那个娃是不是楼上设计公司的,我看他天天来借充电宝?”

  店长突兀的声音拉回了江一禾的思绪,“啊?我不知道诶!”

  “我以为你们认识呢!”

  “没,不认识。”江一禾对着不怀好意的店长认真开口,“所有客人进来不是都需要一句,‘你好’和‘再见!’吗?”

  店长无奈苦笑,叹了一口气,心里腹诽现在的经理,“规矩‘九牛’,收入‘一毛’……”

  世间情动不过盛夏白瓷梅子汤,碎冰破壁啷当响。

  确实,江一禾是真的想认识他,想知道他的名姓,不只是这样的微笑点头而已。

  “你好,一杯美式。”晚上九点半,陶然违反常规的时间出现。

  “不好意思啊……”江一禾从繁冗的账目中抬起头,看到是陶然,瞬间微笑,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不会颤抖,“我们已经打烊了。”

  “好吧……”陶然把充电宝插入充电槽,“那能给我杯白水吗?”

  “当然可以。”江一禾转身拧开直饮水龙头接水。

  “充电宝又涨价了!”陶然看过手机的扣款通知后,对着江一禾的背影没话找话。

  “涨价了吗?”江一禾递过水杯,“多少钱啊?”

  “三块钱一个小时。”

  “好吧。”像是害怕他突然离开一样,江一禾脱口而出,“幸好我是免费的。”

  “为什么你是免费的?”

  “他们的负责人会给我们商家员工开会员,每天前三单免费,随着会员等级的提升,每单的免费时间也会提升,最多三个小时。”

  “这样啊,那也挺好的。”

  “是啊……看你今天还得挺迟啊,时间挺久的,花了多少钱?”

  “十八。”

  “那么久啊!”江一禾突然想起微博热搜的五块一个小时,继续没话找话。“之前不是说有的都涨到五块一小时了吗”

  陶然也没想着离开,也就顺其自然地聊起来了。

  “那是火车站。”

  “好吧……你们天天上班,为什么不自己带充电器呢?”

  “打电话干什么的不方便啊!”

  “哦……这样啊”

  那晚,他们聊了很多,从那次之后,每天傍晚六点,陶然总会去点一杯美式,坐在餐厅正对着外面的公共区域,餐厅开放式的,只要他抬头就能看见忙忙碌碌的江一禾。他时不时低头看看手机,时不时抬头注视着她忙碌的身影。

  陶然是刚从学校毕业的建筑设计师。父母不理解,让他去考公务员,端铁饭碗,他不愿意,他不想以后成为一个聪明绝顶,大腹便便,油腔滑调的中年大叔,他有自己的梦想,那就是拥有属于自己的工作室。

  


  “哎呀,还是晚了一步……”陶然对着正在扫码时却关机的手机无语叹气。

  “怎么,网络不好吗?”商场里面确实经常没有信号,江一禾都已经习惯性地建议他们连接无线网了。

  “不是,手机关机了……”陶然收回手机准备离开去找同事帮忙,却突然灵机一动。

  “哎,小姑娘?”

  江一禾正在心里纠结着要不要主动开口给他借个充电宝的事儿,却又怕他误会自己的初衷,以为自己故意想要搭讪认识他,踌躇着不敢开口。

  突然听到了他叫自己“小姑娘”,心跳顿时漏了一拍,茫然地注视着陶然。

  陶然也看出了发愣的江一禾的不对劲儿,招呼着手又问了一句,“没事儿吧?”

  “嗯?”江一禾这才回过神来,“哦,没事儿,怎么了?”

  “你有没有华为Type-C的充电器,借我用一下?”

  “没带啊……我帮你扫一个充电宝吧……”江一禾掏出手机就开始扫二维码,“你三小时之内给还回来,就不会扣我钱了。”江一禾把充电宝递给他,低头因为那声“小姑娘”红着脸。

  “好,谢谢你。”陶然接过充电宝慎重承诺,“我用一会儿一定给你还回来,然后自己扫一个。”

  “嗯,随你吧。”对于此刻的江一禾来说心绪早就飘荡得不知所踪了,至于什么时候还充电宝那都是后话了,不急,不着急的……

  


  陶然拿着充电宝突然被外派,说是图纸上的某个地方出了问题,需要他立刻过去修改。

  他心里记挂着充电宝的事,可是私心里想着如果超时了便有机会要到微信了。于是随手塞包里带到了霁市,等到还了充电宝时发现已经超时三个小时了。

  


  陶然出差完再回到霄市已经八月三十一了,江一禾已经离职两天了,现在应该正在收拾东西准备返回学校了。

  陶然一大早就到店里去了,关注了好久也没找到江一禾的身影。刚好看见了后厨的陈久磊出来抽烟,“你好,你能帮我叫一下你们店里的江一禾吗?”

  “江一禾啊,她离职了。”

  “离职?”陶然明知故问地做样子。

  “是啊,她是学生,在这儿就兼职两个月而已,现在该开学了。”

  “哦,那你能不能给我一个她的联系方式或者微信啊?”

  陈久磊和江一禾关系还不错,之前也曾听江一禾提起过充电宝这个事儿,当时还骂她缺心眼儿呢,当然也骂过陶然,堂堂公司白领竟然贪大学生这点儿小便宜。

  听到这儿他才反应过来,陡变面色,“你就是借充电宝那人?”

  陶然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是我……”

  陈久磊立即给他了一个白眼。“人渣,人家大学生是专门出来挣钱的……”

  “当时着急出差了,把充电宝这事儿给耽搁了,我这刚回来就来找她了,不成想她却离职去上学了……”

  “行了,给你电话号码……直接搜微信也是可以的。”

  “嗯,谢谢了。”

  他转身直接拨通电话,响了很久,无人接听,大抵是收拾东西忙着吧。

  他又添加了江一禾的微信,好友请求的备注是:「我是陶然,能听我解释吗,要不我给你转钱?」

  


  江一禾看见未接电话和好友请求的时候已经晚上八点了。饭桌上的她突然大叫,叫完又咬着筷子傻笑,把母亲吓了个机灵,又被弟弟骂了一句“傻”。

  顺手就点了同意接受,等待对方的下一条消息。

  


  「真的不好意思啊,那天突然出差去了外地」

  「没事儿」

  「微信转账100元」

  江一禾没有收,「你这是做什么」

  「我知道我的行为一定给你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钱多钱少的都不是事儿,那几天你一定很煎熬。我只是不想让你对这个世界失去信心,还有我这个人……」

  「阴差阳错,都是误会,你给我转我应得的那六块钱就够了,至于这个世界还有你这个人,我会自己慢慢去看的」

  「我真的好奇你父母是什么样的人,好奇你身边的朋友,好奇你从小的生活环境,甚至日常点点滴滴……如何才能成长为如此通透的人」

  「我可以认为你在夸我吗」

  「不用我夸,你真的很好。」

  互相蕴着满腔的热情,终于开始无话不谈。

 


  下午四点,刚下课的江一禾就接到了陶然的电话。

  “在干什么?”

  “刚下课,和朋友回宿舍呢!”

  “嗯……”沉默良久,“一禾?”

  “嗯?”

  “我在餐厅这边……”

  “别闹了,你这会儿应该正在公司上班吧?”

  听筒里传来漫长又沉重的一声叹气。

  江一禾忽然明白不是闹着玩了,挂断电话,转头对郁卿说,“你先回宿舍吧,我去见个朋友。”

  “好。”

  江一禾加快脚底下速度,气喘吁吁地到达餐厅,张目四望,终于看到了坐在高脚凳上背对着餐厅侧门的陶然。

  十月初的天气因为接连的秋雨而携着秋风,温度不免又下降了好几度。

  陶然依旧穿着黑色西装,旁边的椅背上架着黑色风衣外套,脚上白色的板鞋格外显眼,他好像不喜欢皮鞋。

  江一禾放慢了步子,试图平稳自己的心跳,却已经有大胆的女生走近去搭讪,不一会儿尴尬笑着离开,看来是碰壁了啊!

  “看来有收获啊!”江一禾踱步至他左侧,瞟了一眼右侧越来越远的那个女孩儿。

  “你的脚步要是再慢一点儿的话,应该还会有更多的。”陶然直视着她的眼睛,眼角漾着笑意,但目光很是真诚地说。

  “这么说是怪我喽?”江一禾把肩上的帆布包放在桌子上,才着手坐上高脚凳,“太高了啊!”

  待她坐稳,陶然扶着江一禾肩膀,将凳子拉得离自己更近了些,“是啊,都怪你走的慢,我还得和她解释我在等我女朋友。”

  “谁是你女朋友,胡乱说话。”江一禾嗔怪着拍走他落在自己肩膀的手,羞红了脸。“好好说话,来霁市干什么,不会是在我们学校有什么项目吧?”

  “你怎么这么聪明啊!你们学校要重新建图书馆了,就在化工学院后面那块儿。”

  “真的啊,现在这个图书馆太小了,早就该换新的了。”

  “说得好像你天天宅在图书馆一样,我可记得某人说她天天在宿舍睡觉呢!”

  “这不是刚开学吗,我得多休息休息。”

  


  第二天下午快要三点的时候,陶然刚到霁大门口,电话就响了起来,来电显示是顾泉林,心想能有什么事儿啊,昨晚刚一起喝酒了。

  “什么事儿?”

  “你家那小姑娘叫什么名字?”

  “问这干什么?”

  “汪一禾?”

  “江一禾啊!”

  二人几乎异口同声。

  “那就对了,我昨晚不是在你手机上看见过她的照片嘛,刚才在骨科诊室,我找同事签字的时候,看到一个人特别像她,便偷偷瞧了她的名字,还以为姓汪呢……”

  “知道了,我马上就到,门口等我。”陶然匆忙挂了电话,转身出门。

  霁大医院就在霁大对面,隔了一条宽阔的马路。

  


  江一禾一大早起来就开始右脚后跟疼,本着观察的心理,上午撑了四节课。到下午越来越疼了,根本着不了地,趁着下午没课,郁卿赶紧陪着她去医院。

  医生询问了几句,观察了几眼,“不是什么大问题,就是简单的跟骨痛,和这段时间一直下雨有关系,给你开点儿喷雾的药,抹一抹就好了。”

  医生一边写处方单,一边细心叮嘱道,“还有啊,晚上泡脚多泡一会儿,注意保暖,你们这些小女生就喜欢露脚踝,容易生病啊。”

  “好的,谨遵医嘱,谢谢医生啊。”

  “不客气。”

  


  一出门就看到了气喘吁吁赶过来的陶然,旁边跟着的顾泉林倒很有眼色地直接往诊室里走。

  旁边的郁卿看着对面男子焦灼的神色,小声嘟囔道,“这什么情况啊?”

  江一禾掩饰住自己的紧张,“就是说过的那个朋友。”

  “朋友?我怎么感觉我有点儿多余呢?”

  


  陶然一路跑过来的,甚至横穿马路时被司机吼了几声,大脑一片空白,只想着一定要亲眼看见她的状况才能安心。

  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心跳极速,良久的沉默却等来了顾泉林的声音。

  “陶然,她没事儿。”

  还是没人说话。

  郁卿扶着江一禾坐在靠墙的排椅上,拿走她手里的处方单,“你们先聊,我去拿药。”

  顾泉林看这情况,也拔腿就跑,“哎,我带你去。”

  


  陶然走至排椅边,挨着江一禾坐下,低眉瞧着江一禾的发顶,“没事就好,我刚才确实慌了。”

  这样坦诚的一句话,倒让江一禾无法开口,好像是自己犯了欺骗他的错。

  “我这人说话向来不够痛快,但现在有一句话,我必须要说给你听,这次,你不能再逃了。”

  听到这儿,江一禾才敢抬头看他。

  “山高水远的都与我没关系,我只想和你过这一辈子。”

  江一禾陡然睁大了眼,“一辈子?”

  这种话太过沉重,江一禾吓了一跳。

  “不然呢?你以为逗你玩儿两句话啊?”

  “不是……”江一禾又不敢看他了,低下头,支支吾吾着,“主要‘一辈子’太远了,我根本不敢想象。”

  “我认真的。如果你愿意,就这样一辈子了。如果你不愿意……”说到这儿,陶然却失了底气,又重复了一遍,“如果你不愿意的话……其实我没有想过你拒绝我之后的状况,朋友大概没办法做,拉黑的话我又舍不得,还是想和你说话,却又不敢打扰你……”说到这儿,陶然的底气也彻底用光了,沉重地低下了头。

  江一禾这人向来活得慎重,尽管此刻内心早已接受,脑子里却还在考虑措辞结构,如何才能表明心意,却又不失大体。

  “对不起……”陶然突然从排椅上站了起来,抬腿将要离开,“是我唐突了。”

  江一禾再也没精力想什么措辞了,伸出手匆忙拉住他刚好后摆的手腕,还是不敢抬头,着急忙慌地只能连连说了几句,“不唐突,不唐突……”

  


  天空布满厚重的云,就像满天里张着个黑色的幔,看不见太阳,然而太阳的热度却还是直逼身体,连空气都是粘腻的感觉。

  江一禾拉着行李箱挤高铁回家,浑身粘腻的汗,但还是得抓紧时间,母亲生病了,很是着急。

  陶然的电话突然打进来,“不好意思啊,我应该陪你一块回去的,真的太忙了。”

  “没事儿,我们俩的事儿他们已经知道了,这次回去主要是我妈生病了,我回去陪陪她。”

  “嗯,路上注意安全,我得空一定过去拜访。”

  “嗯,我先回家探探口风。”

  


  江父接上江一禾的时候已经晚上十一点了。

  “快点儿吧,你妈还在家等着呢!”

  “在家?”明明电话里着急地说已经住院了,“不是说已经住院了吗?”

  “哦……那个……今天你回来……专门回家的……”

  “爸,你们骗我,你一撒谎就手脚不自然。”

  男人大抵天生都是直性子,“是的,你妈妈没有生病。我们是故意叫你回来的,为的就是让你和现在的男朋友分手,你们不合适。”

  “合不合适是我自己愿意的,你们凭什么逼我做选择?”

  一场争吵,一个拐弯,一辆大货车,江父身亡,江一禾昏迷不醒。

  江父的葬礼是江一禾的舅舅帮忙操办的,那是江一禾还在医院躺着。

  葬礼结束,舅舅带着母女俩便去了自己老家的城市,为的就是方便帮自己姐姐照顾江一禾。

  


  江一禾再次醒来的那天,时间已经过去两年了。

  “妈?”

  江母打翻了水杯,激动地去叫医生。

  医生说在医院继续观察一个星期就可以出院了。

  “妈妈,我这是怎么了?”

  江母很后悔,她责怪自己若是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就由着她去了。可是啊,千金难买早知道啊

  江母一点儿也没隐瞒,将当年自己如何装病,车祸如何发生的事情一一说了出来。

  “一禾啊,妈妈对不起你。”

  “你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自己昏迷了两年,父亲去世了,所有的朋友都断了联系,包括陶然,她可能再也找不到他了。

  江一禾笑着落泪,低声嘶吼。

  她该责怪谁呢,责怪父亲?或者母亲?

  他们有错吗?没有。

  她只能以莫须有的罪名责怪老天不公,责怪命运舛难,责怪这个世界为什么不够偏爱自己……

  母亲也没走远,蹲在病房门外听着女儿的哭声,她比谁都难过,因为自己的谎言,丈夫再也回不来,女儿在这美好的青春时光昏睡了两年,好好的家让自己糟践成如今这样……可是啊,可是再也没有能让她重新选择的机会了。

  

  


  李乔打电话给江一禾,“一禾,店面装修的设计公司谈好了,你确定时间开始动工吧。”

  江一禾拿下耳边的手机,点开日历,稍加思索,那就中秋节之后开始吧,赶在国庆假之前务必重新开业。设计师有时间的话这几天就可以去店里,观察店面,着手设计图纸。”

  “好,我和他们再沟通。”

  “嗯,让时雨加班加点给能联系到的老顾客通知到位,不要因为装修流失客源,那就得不偿失了。”

  “好的,我知道了,你放心吧。”

  “嗯,没事儿我就先挂了,正在陪母上大人吃饭呢!”

  “哎……等会儿,你都不好奇我找的是哪家设计公司吗?”

  “交给你,我放心,有什么好担心的。”

  “哎呀,不是担心,是好奇。”

  江一禾略微沉思,想不出来什么便继续开口,“你猜我听懂你的意思了吗?”

  “唉,算了。”李乔放弃挣扎,直接说出谜底。“说起来也巧,那家设计公司也叫“一禾”。”

  “哦。”江一禾没得感情地应付。

  “哦?这可是无以名状的缘分啊!外界传言他们的老总如何年轻有为,年纪轻轻就拿了设计新人奖。我琢磨着,你现在都二十九了,不如趁着名字的缘分,互相深入了解一下,说不定还能凑成一段美谈,免我们一些设计费用呢!”

  “无聊,我们难道穷到连设计费用都付不起的地步了吗,还要用我的终身大事来交换?有那时间不如多琢磨琢磨营销方案来得实在……”

  “一禾?”

  “我妈等着我呢,先不说了。”

  江一禾挂断电话,又往母亲饭碗里加菜。

  “一禾啊,妈也不愿意多说了,女孩子家总归要有个归宿的。”

  江一禾凑到母亲旁边,挽住她的胳膊,“您就别操心了,这事儿还是得看缘分,急不来的,我总不能大街上随便拉个陌生人就嫁给人家吧!”

  江妈妈不说话,低头思忖,良久,抬头开口,“实话说,你是不是心里记恨着我,恨我当年装病拆散你们?”

  “什么呀,妈,你胡思乱想什么呢,我现在只是还没遇到合适的人而已。”

  江妈妈摇了摇头,“都无所谓了,我也陪不了你多久,只是希望我去见你爸爸的时候他不会怪我留你一个人孤单,妈妈希望你能有个伴,我好安心。”

  “妈妈……”江一禾搂住母亲的脖子,脸颊挨着脸颊,“我都明白的,妈妈还要陪我好长时间呢,不会那么快去看爸爸的。”

  


  江一禾到店里的时候已经下午三点了,吧员小刘忙忙碌碌的,她不好打扰,便准备自己去后面办公室找李时雨。

  “一禾姐,设计师已经到了,在那边靠窗坐着。”

  江一禾顺着小刘的目光望过去,那人白衬衫,黑西裤,白色板鞋,椅背上搭着黑色风衣。

  恍惚间,便与回忆里那年学校餐厅的背影重合。

  江一禾摇了摇头,转身收回目光,“拿杯美式给我,我过去招呼一声。”

  “你好,一杯美式。”

  熟悉的声线带着熟悉的语句撞碎了江一禾的心弦。

  “好的,陶先生。”小刘认真地端过美式,才开始介绍,“这位是我们老板,她刚才刚好给您点了杯美式,马上就好。”

  “这样啊,那就谢谢江小姐了。”对上江一禾婆娑的目光,不带一丝温度,“美式,不需要了。”

  小刘还没反应过来咖啡已经不需要了,脑子里一直在琢磨着自己还没说老板姓什么呢?

  陶然再没说话,直接离开了“听云消”。

  “老板你说这人什么脾气啊?”小刘这才反应过来,再看江一禾,呆愣的眼眶,泪水早已决堤。

  “一禾姐,你没事儿吧。”

  江一禾回过神来,胡乱抹了抹眼泪,“没……没事儿……我先走了……”

  江一禾夺门而出,拦了出租车,泪水越发得肆意。

  “姑娘,没事儿吧?”

  “没事儿……”她使劲儿吸了吸鼻子,“去居安小区。”

  第二天一大早,李乔的连环电话叫醒梦魇的江一禾,“设计师让你过去商量设计图纸初稿。”

  “你去替我拿回来吧。”

  “不行啊,对方点名要你去拿。”

  “好吧,我知道了。”

  “一禾,听说你昨天看着他哭了,如今他又点名让你亲自去,我总觉得……你们是不是认识啊?”

  “以后有时间再跟你说吧。”

  


  “没事儿吧?”冷漠的声音像是人工智能发出的。

  江一禾右手使劲儿按了按太阳穴,左手紧捏着刚拿到的设计图纸,强扯一个笑容,“没事儿,我店里还有事儿,先过去了。”

  转过身,已是满面苦泪,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步远离这个午夜梦回了六年的人。

  


  甫一睁眼,满目都是冷色调的咖啡色,窗帘紧闭,不识昼夜。

  意识回笼,手臂的桎梏感传至全身的每一个毛孔。

  江一禾稍一偏头,便牵动全身,趴在床边的陶然立刻醒来,触电般缩回桎梏着江一禾的双手。

  他不问候江一禾醒来后的感受,也不在乎似的不问她为什么晕倒,只是扶起她,在她后背垫了靠枕,然后转身去厨房,端了一碗电饭煲里温着的小米粥,放在床头柜,又转身离开房间。一连串的动作,没有一个声音,甚至一个表情。

  江一禾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嘴唇微动,怯懦着,终是没有开口。

  要她说什么,说自己是被母亲装病骗回去的吗?说自己当年和父亲在车上争吵出了车祸吗,父亲去世,自己昏迷了两年吗?说自己本来是真的愿意和他过一辈子的吗……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吗?当年没有及时赶回来,到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六年了,人都会变的,没有谁会一直在原地等着谁的。

  “她现在醒了,应该在喝小米粥。”

  “应该”一词让顾泉林听出了其中的别扭劲儿,怎么三个人的感情生活都是一团糟啊?不禁感叹三个人造过什么孽?

  “醒了就好,她刚才晕倒应该是脑部撞击过后的后遗症。”

  “后遗症?。”

  “脑补撞击遭遇撞击,轻则失忆,植物人,重则危及生命。所以陶然,你还是打算这样拧下去吗?”

  陶然握着手机不说话,看着落地窗外的万家灯火,沉默着。

  “这么多年你虽然没说,但我和孔辞都明白,你根本不恨她,你其实还在等她。”

  


  半夜,醉酒的孔辞来了电话,“陪我喝酒啊,陶然……”

  “好。”陶然在自己家客厅陪着电话里酩酊大醉的孔辞继续喝。

  “她还是嫁人了。”

  陶然任由孔辞这个醉鬼自言自语。

  “你知道吗?”

  “乔溪啊,乔溪她今天说,我永远只能是她哥哥……”

  “永远啊……”

  “‘永远’这词怎么那么难听啊……”

  陶然突然就想起了当年霁大医院里,江一禾说一辈子太远了,她根本不敢想象,事到如今,果然不敢再想了。

  孔辞的言语越来越混乱,断断续续的,但陶然还是连听带猜的捕捉到了几句诗,“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江一禾也算听话,认真地喝完了粥。

  她刚出了卧室,就看到了提着酒瓶的看过来的陶然。

  “没事儿吧?”

  “没事儿。”

  “没事儿刚才怎么会晕倒?”

  “感冒了,我感冒了。”这是江一禾下床时想到的借口,为了证明还假装咳嗽。

  陶然不想戳穿她,提着酒瓶走近她,迂回发问,“你还记得我吗?”

  江一禾迟疑了一下,又笑了起来,“这问的什么问题啊?开什么玩笑啊?大设计师,如今的你终于完成了你的梦想,我真的为你开心,陶然。”

  “看来是记得我啊!”陶然放下酒瓶,坐在茶几旁边的地毯上,一抬头就是江一禾的目光,一伸手就能触到她垂下来的手腕。“那你睡了几年啊?”

  江一禾的身体骤然一抖,稳了稳心绪,这才开口,“你喝醉了,说什么胡话呢?”她弯腰低头,礼仪状态大方得体,“不好意思啊,今天打扰到你,是我唐突了,我先回去了。”

  陶然一下就抓住了江一禾的手腕,“不唐突……不唐突……”双手握住她颤抖的手,额头抵在她的手腕,甚至带着哭腔,“一点儿也不唐突……”

  “所以,回来吧。”鼻音愈渐浓重,“回来吧,一禾。”

  江一禾终于还是失声痛哭。

  


  下午六点,“听云消”。

  “你好,一杯美式。”

  “陶先生来了啊!”小刘看着热情洋溢的陶然倒是讨厌不起来了。“稍等一下。”

  “嗯。你们老板呢?”

  “老板没来。”

  “不可能,刚才电话里跟我说她在这儿呢,我专门来接她的。”

  “接她?”小刘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店里人都知道上次陶然在店里和老板不欢而散的事,最近也没见他过来,还以为翻修的事儿黄了,得重新找人了,却没想到他今天竟然专门来接老板。

  店里这会儿人也不少,小刘不敢声张,连忙放低分贝,“那可能去后边办公室了,我没看见。”小刘顺手递过刚做好的咖啡,“您的咖啡。”

  “嗯,谢谢。”

  陶然拿着咖啡坐在了靠窗的位置,等待江一禾下班。

  他好像一一直在等待,最开始等待江一禾的熟悉,后来等待她的爱意,最后等待她的归来……

  总归相爱的人都不会错过,他还是等到了,现在他继续等着她下班。

  江一禾从办公室出来了,她又一次回到了自己身边,掠过人间千潮,世间万物,她还是回来了。

  落日余晖洒在靠窗的陶然身上,江一禾眯眼看着他笑,“陶然,回家。”

  “好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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