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学习辛弃疾的词,对“少年不识愁滋味”这句话,我总是颇为不满——凭什么我们少年就不能识得愁滋味呢?那些青春的懵懂和迷茫,那些与成年人世界的碰撞和对抗,那些在默默的喜欢与失去一个人的刻骨铭心……哪一个不是我们的惆怅呢?我们也曾有深夜的失眠和角落里的痛哭啊,凭栏远眺时,难免愁绪入怀,可是怎么到成年人口中就成了“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矫情呢?
这句话总让我构想象出一个倚老卖老的形象,即那些自诩“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的人,我对此心中颇为不屑:难道你过的桥多,就可以否认我走过的路吗?“愁思”这种事情,何必还搞个鄙视链呢。
直到有一天,当我再次从学生的周记里看到当年的自己时,一时间竟哑然失笑——哦,原来这一切惆怅都是那么微不足道啊。只是,彼时我已不再是少年,我是那个为房子车子、工作职称、老人孩子奔波的青年人。此时,我终于理解:当壮志难酬的辛弃疾登高望远,泪眼朦胧中看向故土中原时,想起年少时爱上层楼的自己,自然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少年啊。
后来,读唐诗宋词,读红楼水浒,读余华、读史铁生……在别人的故事和文章里,我方才想起了被忽略的下阕——“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一个“识尽愁滋味”的人,怎么能够做到“欲说还休”呢?看完许多人的人生后,才能粗浅地理解:大概就是当年与岁渐长,苦痛与艰辛一一降落在你肩上时,岁月赋予你的成长便是“欲说还休”的睿智:悲与苦如鲠在喉,却也只能囫囵独咽,那无以外传的无奈,只可在眉眼间稍稍外泄,不能吐出一个字。如此种种不可名狀的领悟,都是岁月为你覆上的尘,让言辞凝塞,胸中了然,理智使你欲言又止,将那口冬天的雪水闷吞入肚,不发一言,只摇摇头。
的确,“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能与人言无二三!”痛苦,除非亲历,都是虚传,它永远比想象中更尖更烈。而语言太过苍白!所以,踌躇再三,人生的种种不堪最终都被和血吞下——梦回还乡,苏轼的颠沛流离不过化作热泪千行;陶潜的不甘被埋进了草盛豆苗稀的田地里;李后主的家仇国恨也无非是一江春水向东流去;连大观园里那轰轰烈烈的一场繁华,也只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那个“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少年大概不会想到:当人生的大起大落之后,再回首,竟无从说起,说不出,也说不得,千言万语,最后都化作一声长叹——却道天凉好个秋!
然而,说出来又如何呢?
鲁迅先生在《祝福》中刻画了一个悲惨的妇女——祥林嫂,她经历了天下最大的痛苦:丧子之痛,这样的锥心泣血的惨烈,她逢人就诉说,因为太痛了,她非要有人来了解来分担,否则她承受不起。可是过不了多久,她慢慢觉得不想说了。这个不识字的乡下女子,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经过大家咀嚼赏鉴了许多天,早已成为渣滓,只值得烦厌和唾弃。但是她至少还有一点点常识和敏感,她不是辛弃疾,可是她也感觉得到,她从人们的笑影上也仿佛觉得又冷又尖,也就觉得自己再没有开口的必要。
你看,“欲说还休”这四个字里,终究还有一个“欲”字啊,并非不想说,是想说,却终究没说,而阻挡其间的大都是人心——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
可见,古人早已替我们走了一遭这人生,参透了这无奈——“欲说还休”是人生常态!
只是,在失眠的夜里,当你把朋友圈里的文字和图片反复斟酌,无论喜怒哀乐,都要删删减减,诸多顾忌,最后还是觉得多说无益,没有发表的时候,不知你是否怀念起当初那个“强说愁”的少年的纯粹呢?毕竟,我们原本并不想要这“欲说还休”的人生智慧,这也不是我们渴望的人生常态。那大段大段被我们吞咽下的独白如一壶苦酒,钻骨觅髓,已内化进了生命,但总有那么一刻,这“欲说还休”的不甘和悲苦让人不堪重负!
好凉的一个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