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太宰治先生的110岁生日，也是他遗体被发现的日子。那部惊世骇俗的《人间失格》发表后不久，他便选择了一个清冷的夏夜，和情人山崎富荣投水自尽。用践行死亡的方式，为未完的遗作《Goodbye》画上了一个颤抖的句号。
齐奥郎曾将自杀视为能保证人活下去的唯一想法，他说：“自杀让我明白，我可以在我愿意的时候离开这个世界，这令生命变得可以承受，而不是毁掉它。”照此看来，太宰治的人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从19岁到39岁，他总共有5次自杀的经历，却总是在与死神挣扎的边缘被嘲弄，不得不继续承受“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甚至他还害死了与自己一起殉情的情人田边，变成了余生另一个不能挣脱的郁结。
“活着，是一项多么忍辱负重的事业，”面对愁苦的生命，太宰治如是说。在每次自杀未遂之后，他总是无奈又坚韧地投入到人生这场残酷的战斗中，文学成为他祈祷的唯一方式，酒精则是支撑他苟延残喘的麻醉剂。友人说太宰治似乎从未清醒过，在破落的酒馆里，总能看到他残缺的影子在角落颤抖。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太宰治是一个超脱离俗的人。情人的温暖或离去，作品的成功或失败，到后来只成为了他生活中无法剔除的既定部分。世俗的痛苦或得到，在他的作品中已经悄无声息地被转化成了一种虚无缥缈的情绪，在纸上挥发。而他自己，曾沉浸在一种封闭的自怨自艾中，《斜阳》、《道化之花》乃至《人间失格》，他的每一部作品都像是一封沉痛的“罪己诏”，他用文字勇敢的解剖自己。用稿费换取劣质酒，醉酒后靠着迸发的灵感写作，又时刻等待着死亡能够幸运地降临。太宰治的生活，就始终处在这种美妙的循环当中。
可当我们在真正谈论太宰治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一个丧气的作家，一个气质忧郁的诗人，一个为共产主义奋斗过的战士，一个浪漫多情的男人，还是一个迷人的异端?
长久以来，在一些自诩为“文艺青年”的人中间，说自己读太宰治变成了一种炫耀文学品味的方式。那些人只喜欢挂出他的“无赖派大师”的头衔和《人间失格》，来获取他人赞赏的眼光。而对于我在内的另一部分人来说，太宰治和王小波一样，变成了一个接头暗号。在拥塞的人群中，我们靠此辨认对方。“我读过太宰治”，再加上一瞬间失落的眼神，似乎就能推断出各自相同的经历和心境。我们靠着太宰治作品当中的主人公的遭遇来安慰自己，生活不过如此，有人过着比你更加苦闷的生活。而有时候，我们又能从彼此身上获得温暖。
评价太宰治的文学作品本身，我们总是有所保留。在我看来他的毛病不是什么“无病呻吟，”不是三岛由纪夫所批评的缺乏的阳刚之气，而是常常不自觉地陷入一种极端自我的深渊里，沉浸在自我麻痹和自我放纵这两种主观情绪中间。不恰当地削弱时代环境的因素，脸谱化、同一性的主人公身份人格设置，使他的作品甚至局限到了浅薄的部分里。在我最喜欢的《斜阳》中，即使有对日本人在贵族没落、社会变迁这一环境下精神异化的思考，但对于贵族制度崩溃那一种哀婉的态度，和“直治”这一角色大段日记、信件的描写，总能让人感到太宰治又是在自言家事、醉酒后疯狂呓语。
作品格调小、不够深刻，的确是太宰治饱受诟病的地方。可当我们在谈论作品时，又总不能离开作者本身，艺术作品归根到底还是集中地表达自我。正像我们谈村上春树、卡夫卡、帕特里克这些名字时，他们那些极具个性色彩的作品总是他们个人本身紧密联系在一起，变成一个完整的符号。太宰治天生敏感的个性、苦难的人生遭遇构成了他的作品性格，《人间失格》、《道化之华》中的叶藏、《斜阳》中的直治，《秋风记》当中那个带着情人去自杀的“我”，无一不是太宰治分裂的一部分。当我们把它们拼凑在一起，就会变成一个绚丽的万花筒，而太宰治本是就是他所有作品的注脚。因为他对生活的不凡态度，对于死亡的践行，他的作品得以完整和升华。
有人认为太宰治胆怯软弱、逃避现实，不如海明威、三岛那样强硬，坚持“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可其实太宰治的反叛和坚强，像林黛玉一样，隐藏在柔弱外表的背后。死亡本来只是在他的生命中潦草的画上了淡淡的痕迹，他却用一生在追逐它。谁能否认，这不是对命运倔强的反抗，摆脱生之苦，去回应深渊中无人在的召唤?死亡从来不是一种解脱的路，正如哈姆雷特在剧中悲哀的呼喊：“因为当我们摆脱了这一具朽腐的皮囊以后，在那死的睡眠里，究竟将要做些什么梦，那不能不使我们踌躇顾虑。”没有人从死亡之地再逃回来过，死亡或许不过是另一种痛苦的现实。而太宰治的生命，就像叔本华的钟摆一样，在痛苦和无聊之间孤独摇晃太久，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把死亡当成一种现实的梦境，去尝试解脱或者更痛苦，是太宰治作为一个勇敢者的豪赌。
他最终成功了，我祝福他真的获得了解脱。或者祝福他，在他如今经历的叫作“死亡”的生存中，能有另一种死亡的空间，让他再做一次选择。
“我本想这个冬日就死去的，可最近拿到一套鼠灰色细条纹的麻质和服，是适合夏天穿的和服，所以我还是先活到夏天吧。”
这大概是太宰治留给我们最珍贵的东西，不断在生活中绝望却又不断获得继续生活的勇气，生者肩负着生命的重任，而死者则作为我们世界的一部分，永恒存在。世事艰辛难料，却总会有人等着你，只要你肯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