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在前面走着,他背上的背篓随着起伏山路微微晃动。背篓的竹篾经年风吹日晒,灰蓬蓬的如同一只倔强的蜗牛壳。男人里面穿着臃肿的夹袄,多处裂开了口子,黄黑的棉絮漏了出来。外面套着一件大的羊毛大衣,身材显得高大魁梧。他的脚步很快,似乎是一往无前的行者。他的目光剑一般指向被崇山峻岭阻隔的东方,泉水般深邃地涌出渴望。
他身后跟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她梳着两条长辫,穿着一身略大的花棉袄,十月的固关河谷已经有了些许凉意,她打了一个寒颤,看到一只肥大的野兔从父亲的脚下窜过,她惊呼一声,男孩被突然惊醒,随之而来的是父亲的咒骂,顿时整个山谷就喧嚣起来。这个烦躁执着的男人就这样叫嚷着过了一生。
她望了望前面走的父亲,发现父亲的裤腿上沾满了毛茸茸的苍耳和牛蒡子,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裤腿,上面也黏了很多。女孩已经到了懂事年龄,她不时地将背着的包袱往上提提,有时会帮着母亲给背篓里的弟弟喂几口面糊糊。后面紧跟着一个神色疲惫的女人,她怀里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小女孩的眼睛紧眯着,睫毛又黑又长。女人是个矮个子,一头乌黑的发被编成两条粗辫子,她穿着宽大的灰夹袄,脚步很急,偶尔会被山路上的石头绊个趔趄。
这条山路在雾气里愈发显得发白,似乎落了一层薄霜。十月的关山天高云淡,一排排白桦树长在绿黄相间的缓坡上。晨雾随着微风渐渐弥漫开来,牛马在不远处的山林中隐约可见。一群山羊在河谷的石壁上小心翼翼地嚼着酸枣刺,太阳刚好升起来,石壁瞬间金碧辉煌。
男人终于在一块光滑的青石上歇了脚,他望着眼前的风景,仿佛陷入了深思。小女孩醒了,她小猴子般跳到地上,女人弓着的脊背得以解脱。两个女孩在一起沿着石子路疯跑起来,十月的关山上野菊花正在怒放着,她们每人手里都攥着一把金灿灿的菊花,女人紧皱的眉头终于荡漾开来,喜悦随着野菊的清香在这家人的脸上盛开,男人终于微笑着说了一句什么话。山涧水声潺潺,没有人可以听清。
男孩在背篓里熟睡着,一堆堆雪白的棉花盛开在他的周围。熟睡的他眉目清秀,睫毛也是又黑又长。那堆棉花是张家川的集镇上买的,价格太高。男人一声不吭地递给老板钱,女人有些气愤,嘴里嘟囔着接过一大包棉花,她轻轻地将棉花铺好在背篓里。男孩得了百日咳,一直咳嗽,据说是在院子里晒太阳的时候受了风。女人将男孩裹得厚厚的像一只蚕茧,两个姐姐看着弟弟被裹成这样,就哈哈大笑起来。小女孩笑得最欢,两个小酒窝装满了快乐。她还不懂弟弟承受着多大的痛苦,死神的翅膀一次次掠过这个男孩,还好他福大命大,终于活了下来。
老爷岭至今有句顺口溜:“老爷岭上一树杏,黄的黄来硬的硬,黄的黄了不顶用”。老爷岭是关山山脉的一道山岭,用“猿猱欲度愁攀援”比喻不为过。高耸的石壁上挣扎生长着几株黄椂树,金秋十月黄椂正是红叶翻飞时候,远远地看像是燃烧的火焰山。据说上面长着一棵粗壮的杏树,每年割麦的时候杏子就黄了,可惜石壁陡峭,从来没有人吃得上杏子。几只红嘴鸦在树梢上啄着软枣,放羊的老人坐在路旁的青石上抽着旱烟,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他一身露水在山水间,恍惚神鬼。
当年这个男人走到老爷岭时候也说了这句顺口溜,他嘴角上扬着望着一旁嬉笑玩闹的女孩,似乎是讲一个天大的笑话。他的口才极好,可以编出许多段子。后来他割麦子的时候总会吆喝着“一镰十八根,镰镰不躲空”“不怕慢,端怕站”的经典,据说被村里人代代传唱,成为农忙时期最有味道的笑话之一。
后来据故事中的女人也就是我的奶奶回忆,举家东逃是天灾,那时人多地少,粮食不够吃。老家在张家川自治县的龙山镇西沟村,据说是在半山腰上,吃水都要下山去挑,这次男人终于收到陕西岐山那边叔叔的消息,说请他们搬过去,那边还好些。一番考虑后,男人掐灭烟头,朝干燥的地面唾了一口:去东边。
女人正在哄着哭叫的男孩,一旁五六岁的小女儿把半碗面糊糊倒在了姐姐的花袄子上,大女孩用力拧了她的脸蛋,骂着你要死啊。小女孩哇哇大哭起来,男孩立即停止哭喊,侧脸盯着哭喊的小女孩。女人扇了大女孩一巴掌:不省心的崽,出去死去。她的手上沾满了粘稠的面糊,给男孩喂饭时他总是哭闹——玉米面放酸了,娃娃不爱喝。
男人披上大衣,走出家门,荒凉和严寒来的太早,整个村子似乎冻住了。他呼了一口气,看见口中的白气随着风升腾起来,聚成一团。秋天从西北边打着胡马紧紧赶来,萧索凄凉一路跟随。他打了一个寒颤,看见几只瘦瘦的乌鸦从干涸的河道上翻飞上来。他又转身进了院门,这次他踢了大女孩一脚,帮你娘收拾东西,死不了的你。
暮色下来,龙山镇的牛叫着哞哞。
星月冰凉。
男人说老天有眼哩。
与此同时女人熄灭了萤火般的蜡烛。长达十几年的征途就此开始。
——幼时于祖父膝下耳闻 ,花白胡须摇摇晃晃,使我入迷。写于2014年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