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腌臜杀不尽的鞑子!”王方旋跺脚狠狠道:“难道当时我汉人真就懦弱,没有英雄豪杰起来杀尽鞑子,复江山清明么?”
“怎么没有?”杨慎又喝一口茶,道:“天下有不灭之理,胡元无百年之运。当汉人命悬一线时,自有英雄豪杰起来救世。我太祖皇帝淮上布衣,心忧天下,当群雄并起时一枝特出,以驱除蒙元、救我子民、复我汉人江山为任。太祖有一篇驱除鞑虏檄文,我还记得,现背于方哥儿听。”说罢站起,在亭中踱步,背诵檄文。
杨慎声音清亮,又熟知文理,诵背起来节奏铿锵,王方旋听到“驱除胡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及“予恐中土久污膻腥,生民扰扰,故率群雄奋力廓清,志在逐胡虏,除暴乱,使民皆得其所,雪中国之耻”等处之时,不由为之感动,反复大声应和道:“英雄豪杰便该如此!”
杨慎背诵完檄文后,又坐回凳中,看着王方旋激昂慷慨面色,欣然笑道:“方哥儿,你说的对,英雄豪杰便该如此。太祖皇帝麾下有魏国公徐达、鄂国公常遇春等,他们都是大英雄大豪杰。魏国公奉太祖命,攻占元大都,复我汉人江山后,更提兵北伐,于蒙古人老家大草原上战败元军,擒获蒙古太子买的里八剌及诸王将相数百。后来我成祖皇帝更是三次北伐亲征,杀的蒙古人闻声丧胆,向草原深处远远逃遁。
“方哥儿,历来各朝各代,独有我大明太祖皇帝可谓于汉人天下功绩最卓、驱除蛮夷鞑虏得朝最正。”
说罢,杨慎定定看着王方旋,就见他脸色变幻,一时有悠然神往于昔日英豪之意,一时又低头沉思,突然,他抬起头对视杨慎,莞尔笑道:“状元郎,你与我说的事跟蒙古人有关吧?尽管直说便是。蒙古鞑子我也恨他们,也寻思杀些鞑子,做点英雄豪杰的事呢!”
“方哥儿聪明,我这点意思须瞒不过你。”杨慎被王方旋说破心中所想,却不显尴尬,仍是微笑着又喝一口茶,道:“看着已过午了,我们说的人不饿,”回头又看黄娥,继续道:“夫人,你应该饿了吧?方哥儿,若不,先吃点果子,稍歇息一会儿,再说?”这后一句又是说于王方旋的。
王方旋虽心急要听下文,但看黄娥为他们煮了一个多时辰茶,这一时山风吹来,衣裙飘拂,脸色颇有苍白,有点弱不禁风之感,心道我是修道之人,能耐饥饿,娥姐姐和状元郎却不可以,也罢,先略吃点东西再听状元郎如何说来。便见黄娥又从提盒里抽出个匣子,一堆小碟小碗,都摆放了些时鲜果子,拿出来摆在石几上。她与杨慎都各各取了几个果子,就着茶水吃了,王方旋虽不饿,也略略陪着吃了些果子。黄娥吃果子喝茶间隙,看王方旋并不想平时看着心定气闲,这时却闲的有些急躁模样,心里叹息道哥儿入用修彀中矣!她是熟知史实的,知道杨慎那一番讲史,其实颇有些诱引导使之词,别的不说,倪云林“天下不见一个英雄”之句,就绝不是杨慎所说的那个意思。明兴后太祖皇帝曾召倪瓒进京为官,他坚辞不赴,有诗句云“只傍清水不染尘”——便太祖皇帝,在他心中,也未必是英雄豪杰罢!
这些话她自然是不会说出来了。她心里寻思,一来用修着实要用方哥儿做那件大事,二来就方哥儿这边,入彀中其实也是好事,他一身本事放于山林间着实可惜了,而看他心意,其实也还是想做些英雄豪杰之事的。如此想了,一边吃着果子,有小半个时辰也吃饱了,看杨慎与王方旋也都不再吃了,遂起身将碟儿碗儿和剩下的果子又收进提盒,要待再烧些茶时,却发现带来的水没了。正待唤黄三破来打些干净清泉水烧茶时,突然王方旋长啸一声,震得她耳朵嗡嗡作响,不由抬头随着他眼光向远处林中看去,就见山林里突然卷出两道影子,一黑一白,黑的在一丈多高天上,白的只在树木间闪现。须臾黑白影子便来到亭前,她就觉劲风扑面,眼睛都睁不开了,过一会睁开眼时,见亭前立了一直大的出奇的黑鹤,双翅展开约莫近丈,这时正缓缓收拢翅膀,黑鹤旁边又立着个白猿,佝偻身子还有五尺多,若立直时怕不有六尺高。
王方旋看杨慎黄娥都是一脸惊异之色,不由朗声笑道:“状元郎,娥姐姐,这就是我二位师父玄和子、秋湖子了!”杨慎忍住心中惊讶骇异,半揖拱手道:“新都杨慎并夫人黄娥见过二位真仙!早听真仙百多年前与云林子游,想必道骨仙风,今日一见,果然丰姿飘摇、逸情高致,非我等尘世碌碌辈可企及也!”白猿听了他这话,笑容满面,也学了他半揖拱手,口中呵呵有声,似乎是寒暄见礼;黑鹤却不作一声,只转头向王方旋眼珠转了几转,好像是在说“我等来历,说于这些俗人干甚”,颇有苛责之意,王方旋笑嘻嘻到黑鹤耳边低语几句,它便转身,自到亭后背身对杨慎站立着看远方天空,倒给杨慎落个好大无趣。
王方旋又向杨慎笑道:“状元郎莫怪。玄师父性傲,又最讨厌俗人扰它;若不是状元郎身份高贵,平常人就是无意看他一眼,玄师父都免不了要啄破那人的一双眼珠子!”杨慎当然不会与黑鹤见怪,脸上带着苦笑道:“怕在你玄师父心中,我的身份并不如何高贵罢,还不如方哥儿一声长啸几句低语更得他意。不过玄和真仙这份性情,倒近林下风致,我看千年前支公所与同游,也并无玄和真仙这样呢!”王方旋并不知林下风致是夸玄和子足以与嵇康等“竹林七贤”游,更不知与嵇康先后同时的支公养鹤典故。虽不知详细意思,但他也知杨慎终究是在夸玄和子,遂笑的开怀,又转头对白猿秋湖子道:“秋师父,娥姐姐烧茶没水了,你可打了洁净山泉来与娥姐姐烧茶。”
黄娥这一会只惊的目瞪口呆,难发一语,便秋湖子纵跃到她身前结果她手中打水小桶都是不知。只见秋湖子提着小桶,纵跃飞速,很快跳到树上,只见白影在树木间闪现,须臾间不见,等了不大一会功夫,它又从树木间闪现归来,到了亭中,手里小桶已打满清冽洁净泉水。黄娥待要从它手里接过小桶时,却见他已倾桶中水入铜茶壶,又蹲下在小火炉旁用火钳捅旺伙食,将茶壶放于炉上,自烧起茶来。
王方旋见杨慎黄娥越发脸色惊异,呵呵笑了道:“状元郎,娥姐姐,莫看秋师父身子大,其实灵巧的很呢。别说打水烧茶,我日常在山里的袍衫都是它一针一线缝补制衣,它还会采药治病,炼铁铸剑,我的佩剑大牙小牙都是出自它手呢!”黑鹤教画,白猿铸剑制衣采药治病烧茶,杨慎黄娥听了面面相觑,双眼对视齐齐摇头,心思同一,想道世上竟有此等灵物!还叫方哥儿碰上了,这等缘分,怕千百年来都是少有的罢!
三人又坐回亭中,白猿烧好了茶,又一一为他们倒在茶盅里,它精细的很,烧的茶火候正好,香味扑鼻,倒茶时手又极稳,三盅茶都只刚到盅沿一毫,不多不少。杨慎黄娥已见怪难怪,喝一口茶强压下心头讶异。
一盅清茶入腹,杨慎又沉吟许久,方对王方旋笑道:“这一会吃好喝好,正该说话了!”王方旋心知正题要来了,凝神倾听,却不料杨慎笑了笑,竟还是讲起史来。他自成祖皇帝三次深入草原北伐说起,将有明以来百余年与蒙古人的历次大的战役都简略说出,如英宗皇帝受太监王振蛊惑御驾北伐亲征,带着四十万大军出大同,又不知兵被蒙古瓦剌部重兵围在大同怀来土木堡,一朝兵败,四十万大军被杀的七零八落血流成河,英国公张辅、兵部尚书邝埜等数十位名将重臣战死,英宗本人也为瓦剌所俘北狩。此等大事杨慎说来极是渲染,又讲瓦剌太师也先土木堡后随即挥军杀进大同,一路杀到了北京城下,大明社稷危如累卵,有臣子就建议留守北京的英宗之弟郕王避瓦剌锋锐,迁都南京,亏得时任兵部侍郎于谦等大臣力排众议,先拥立郕王为代宗皇帝,绝了也先以英宗要挟国家企图,后调南北各地军队入京勤王,又仔细经营筹画,坚守北京。也先大军围北京月余,攻城之举被守城军士一一挫败,后终退出大同,退回草原。有明以来社稷遭到的最大危险,就此化解。
杨慎口才之佳,确实当世罕有,那等大事,他三言两语就将脉络说清,又极渲染土木堡外战场喋血风貌,云“其时黄昏,天空红云覆盖,如地上泉涌鲜血一般;战场上杀声震天,鞑子面貌丑陋粗恶,骑在马上拖曳尘土不停冲击我大明军阵,我大明军士也自是英勇,血染袍襗,生死不计,当时箭矢如雨、刀枪棍棒火器在在都有,无数英勇军士前仆后继,只要护了英宗皇帝安全,只是时势不与,被围断粮断水,哎……那一役啊,多少忠臣义士、几十万大明好男儿全断送了,长城以内两京十三省又多了无数孤儿寡妇,岂不让人痛哉惜哉!”这一番话只听得王方旋血脉喷张,脸越发白了,心中只是叹息自己为什么不早生七八十年,于斯役中血战沙场,砍不尽鞑子头、喝不尽鞑子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