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时候,接到外婆的电话。
“周末外婆家要做戏文啦,你回不回来看啊!”
“不回来啦!。”
“奥。这次是小百花越剧团啊!”外婆的语气很高昂,似乎并没有听到我说了什么。
“是我小时候看的唱武则天的那个么?”我提高自己的音调,几乎是用吼的音量。
“对对对!唱五女拜寿、拾玉镯、琵琶记的那个越剧团!”
我家外婆记忆力已经不太好,可是说到戏剧,她总是如数家珍。
然后是念经,那么长的经文,她可以一字不差地背下来。
挂掉电话,我有些发愣,这是我今年收到的第一个外婆打来的电话。因为她耳朵不太好使,手机也不太会用,从来都是我打给她,随便问些身体健康天气晴朗之类的事情,然后她总会忙不迭地说,“我听不见你在说什么啦,对,好,那我挂啦!”
中午的时候,我妈说,那是因为小时候的我最爱看的戏文就是五女拜寿,跟着外婆大大小小看了不下十遍。我小时候曾经站在外婆家院子里,学着演员的姿势,兴奋地说,“长大了要进小百花越剧团,给外婆唱戏。”
她便记了十几年。
印象里,第一次去看越剧,就是跟着外婆。
她穿着新做的褂子,拿着一条长凳子,拉着我的手,穿过很拥挤很吵闹的人群,在戏台子前面放下来,让我坐好,自己去给我买零食。看戏的时候,她揽着我的肩膀,眼睛放光,给我讲台上的故事。
“那个就是坏女婿,听严嵩的话。”
我嚼着零食,稚声稚气地问,“谁是严嵩啊?”
“严嵩是大汉奸,大坏人。喏喏喏,这是三春,好女儿,那个穿着蓝色衣服的是他的郎。”
“那个脸上白白的是谁?”
“那个是坏人,不帮助自己的家人,还把俩老赶出门。我家囡囡长大会不会把外婆赶出门啊?”
“不会的不会的,我会陪外婆的,陪外婆看戏文。”
她笑得很欢,眼睛都看不见了。
那一次的戏文我没看到最后,睡着了,迷迷糊糊中靠在外婆的背上,她轻轻地唱着曲儿,呼吸有些重,耳边好像还有蛐蛐的声音。
直到现在,想起那一天,总是生气勃勃的,像一块散发着热气的缎布,里面包裹着拨浪鼓的声音、戏台子上的灰尘、油墨重彩的演员、外婆怀里绵软的气息。
以前,每逢哪个村有戏文,外婆总是把晚饭烧得很早,用香皂洗把脸,换上好看的衣服。夏天的时候给我拿上蒲扇喷点儿花露水,冬天的时候给我带上铜火熜和烤红薯。
我左手被外婆拉着,右手拿着零嘴儿,吭哧吭哧地去过很多的村庄。
戏台子搭得不会很高,旁边坐着黑压压的人群,远远看去,就像一堆燃烧着的篝火,旁边是一圈黑魆魆的岩石。灯光打亮,二胡声起,锣鼓也响,咿咿呀呀,台上是别人的人生,台下是自己的生活。
那时候寒假暑假对我的含义,就是外婆家吱呀作响的木门,长了苔藓的泥土地,偷吃猪肉的大黄狗,外婆的布鞋黑裤,瓜子花生碎屑,打盹的老头老太太,面容艳丽的演员,巨大的工具箱,浙ABCD的车牌……
“囡囡以后一定跟九斤姑娘一样聪明伶俐。”她一边给我扎辫子,一边笑说。
“外婆你喜不喜欢王老虎呀。”
“王老虎是坏人,不喜欢。”
“那为什么他……”
一晃啊,外婆的囡囡长大了,没有变成九斤姑娘,没有遇到王老虎。囡囡的外婆老了,听一会儿戏文就会睡着,也没人陪着她倒在她怀里呼呼大睡了。
上一年外婆生日,我送给她一个银镯子,她嗔怪,“以后不要给我买,我又不喜欢戴的。少花这些钱,你挣钱又不容易。”
但妈妈说,外婆很喜欢那个镯子,逢人就说,“这是我家囡囡给我买的。”
那年我好像6、7岁,在人堆里迷了路,含着泪水四处找外婆,周围特别地吵,我害怕极了,以为外婆要把我丢掉了,像个无头苍蝇一样瞎找,眼泪越积越多,都看不到前面的路了。
忽然,就听到熟悉的声音,还没回头呢,外婆就找到了我,摸着我的头,“担心死我了,你个丫头!”
我转身,把头埋在外婆怀里,嚎啕大哭。
外婆干净把我抱起来,擦干净眼泪,“是外婆不好,光顾着看戏文了,害囡囡迷路。走吧,咱不看了,回家,给你做好吃的去!”
外婆很矮,所以即使我被她抱在怀里,我也只能隐约看到前面戏台子上的剧目,叫做:黄金镯。
外婆肯定不记得了。
我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