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时之蝶(上)

  ——我自幽荒古简之中破茧而出,撷史册当饵食,啜情思作甘露,以流年为栖所,翩然独舞于时光长河,不留恋,亦不驻足。

  

  ——只叹因缘造化无常,终究在浩瀚岁月里迷失了自身。

  

图片发自简书App
                         

  

  这一年的上元节灯华灿灿,檐下飘溢着垂髫稚童的喧闹声,嫩甜纯澈。万家灯火和煮饺子的香气混融在一起,冬意虽未褪,却使人心里不由觉着暖。

  我出门看灯。

  街上人潮如织,微微飘着暮雪,细碎如银。撑起一杆油纸伞,我走呀走,不觉立在一间铺子前,好奇地冲里张望。

  流云般的袖里藏着毫与纸,这是我的工作,此刻手边待完成的这一卷名为《风俗志》,为此不得不亲自深入这巷子里体察些年味儿。本来是没有留宿民家的必要的,可弘理总道我日夜蛰居书斋,活像只见不得光的扑棱蛾子,我拗不过他,只得出门。

  可心里还是来气,优秀的撰史者不需要亲自下地取材的。嗯,一定是这样。

  铺子里聚了不少人,一人走上前去,持弓试射正前方陈列的烛花,一旁堆着些奖品,锦缎子盒裹的麻花,惟妙惟肖的泥人儿,还有把仿品古剑,做工颇是精巧,吞口上嵌着小巧的璎珞。

  可惜无一人射灭,间或有人唉声叹气地离开,望着攒积起来的银两,店主乐开了花。

  我倚在门槛边看,心里暗暗纳闷。这些人中不乏膂力强健五大三粗的大小伙子,可那烛火像是在活生生瞪着眼睛嘲弄他们,半晌过去,竟无一盏灭了。我看着台上那柄剑,有些眼馋。

  “弓重不足,要么便是烛芯子里掺了水。”身后传来男声,磁般厚重。

  我讶然回身,然后看到了他,一个年轻男子,身披轻铠,我邻他不算近,却能闻见淡淡的血腥,透着肃杀。眼神却截然相反,眸光清亮,像是深冬一树乍放的寒梅,华彩炯然,闪闪地牵人心目。

  他看了我一眼,淡淡道:“街上那么多好玩的,姑娘何必看这些骗人的小把戏。”

  我一时语塞,暗忖这人真是多管闲事儿,不由反唇相讥:“这城中军务繁冗,将军不去务些正事,却要关心民女的行止么?”

  这话说得实在失礼了些,话一出口我便自悔了,他微微笑着,也不恼,突然走上前,揭起门前半张绢白的帘入店。

  店主见他入得门去便有些慌了,但见他一脸正色的瞳仁乜向自己,只得勉装笑脸相迎:“哎呀呀……不想将军来敝店,呃,有何贵干?”

  他一把抓起旁边的弓,“你这弓太轻,换张沉的来。”

  店主一下子明白了他的用意,面色瞬时转阴,“好弓是有,但恐将军拉不开。”话毕一扬手,几个家丁扛着张宝雕弓上前,那弓一望即知至少有九石之数,通体玄黑,想来根本不是凡夫俗子能拉开的。我忍不住“扑哧”一声乐了,凑上前去瞧他怎么表演。

  他执定箭羽,张弓搭箭,烛焰应着箭矢破空飞去的声响而灭。一箭,又是一箭,那些璀璨的烛花依次暗下去,薄冷的铺子顿时失了暖色。

  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他也不搭理那脸色青白的店主,走上去把那柄漂亮的剑往怀里一揣,走出店门。

  我正在错愕,他却已上前来,把剑往我手里一递:“送你了。”

  “我可不收你的东西。”我气鼓鼓地要还给他。

  他笑道:“姑娘方才直勾勾地盯着那剑看,分明目露觊觎之色,姑娘若不嫌弃,还请务必收下,就当是在下刚刚出言不逊的赔罪了。”

  我犹豫再三,终是捱不过那精致饰剑的诱惑力。我也不甚清楚自己怎么会喜欢它,想了想,弘理曾言我骨子里有股戾气,纂出的史帙,也是杀伐征战之景更显浓墨重彩些,幸而所修的大都是帝王将相的家传,倘若改行去当说书先生,怕是要将旁听的大人怀中稚子唬得不敢夜啼吧?

  修史者务必平心持正,不可为大千世界所迷惑,方可一窥尘间本真,从中体味史典中规蕴的至理,进而藉之警醒世人。只要心不惑,自己过目每一叶史料,总是有价值的。

  可我想,待我接过这小礼物的一刹那,平如镜的内心已起波澜了罢。

  

                           

  

  将军告诉我他名许千鹤,澶州人士,前些年才收到上官换防的调令,屯扎于此。这座小镇地接遐荒,群山合抱,蛮夷甚至不屑来此劫掠。他来这里出任指挥使,竟是个闲职了。

  我惊异于他的率直。其实无须他透露太多,身处“虚时轩”之中的我能不受时间阻遏,在任何一个岁月节点往来穿梭,故而初见之际,只见他一眼我便瞥清了前因后果,他的姓字,他的家世,他的履历,他的毕生。

  我打定主意,便道:“那我跟着你好不好?我是个史官,专为人作传的。”

  他依然是那副冷静沉邃的模样:“许某只一介武夫,并无青史留名的打算,姑娘莫要说笑了。”

  委婉的拒绝。我心里暗自发虚,听这口气,他分明是当我骗他,我有些慌神,但并不死心:“那我给你看下,”甩手便是一卷竹简朝他脸上丢去。

  他只单手便从容不迫接住了竹简,神情淡然自若,他轻轻展开沉隽的简,目光登时一亮,像近暮时分的星星。

  简上密匝匝写满了羊毫书就的记载,轻灵的竵匾法字式,逾矩中却又不失规整,细观起来其实颇赏心悦目。末尾錾着朱红的印章,我的得意作《岭表诸朝考》,为了这部书我几近查遍了历朝皇史宬里的残篇,不仅记述翔实探赜幽微,更具有极强的趣味性和可读性……呃,虽说没几个人看。

  “哦,不错,不错,看来姑娘当真饱览诗书,有些墨水。”他不急不徐,翻动着竹简,随口道,“只是在下依旧不明,为何要用竹简?”

  “这个……个人喜好。”我掩饰,若是道出我们只是旅居这段光阴的一个过客,那便决然无疑会被当成骗子了。

  “啪”一声,他合上竹简递还我:“写得不错,只是……”

  “只是什么?”我几乎要萌生出希望了,一把抓住他常服的袍袖,目露希冀。

  “字太飘了,看不懂。”

  咚的一声,砖厚的竹简砸在年轻将军身上,惊得屋宇上落的几只麻雀四散。

  ……

  许千鹤终究是同意了我待在他身边,他本无妻室,我无需揣度也知道他的心思,他怕往自家军营里带个女子,引人蜚语。

  其实这类事儿本不鲜见,我素来理解出镇边疆的将领对名节的考量。金钱美色对他们而言是意味着名节乃至身家性命的筹码,需之即索,危之则弃。像那淮阴侯与兰陵王,所行的事儿本无不同的,有区别的只是世人评议他们的一双双薄凉的眼睛。

  他替我离军营十里辟了处清幽的所在,我便定居下来。

  我知会了一声虚时轩的弘理,仍是取材,写史,日子在静水流深中倥偬径过。

  年后的夜晚总是苍旻湛朗,一日他难得有闲心竟来见我,携一张琴。

  我竟从不知他会抚琴,特意绰了他送我的那支剑来听,他今日未着甲胄,倒显现出一丝温煦近人的静气。他席地坐下,头顶上星辉皎皎,将他与他的琴浸上一层缟练似的银白,他开始拨弹,凛凛罡风寒露刹那间在他指上凝成苍凉激越的音色。

  “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纪。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

  他奏起《梁甫吟》,唱着,苍凉嗓音含着些微怆然。

  我在寒月下舞起剑,剑锋化作闪耀的光与影,与他锋芒毕露的琴音倒也相宜。听他唱至动情处,心中摇荡起覆压千里的悲,舞剑的步子不由慢了数拍。我在思虑着眼前这个人的命途,不禁联系起他在这僻远小镇守卫一方的境遇来。

  他果真是因谗被阻,郁郁不得志,可在我面前总是一副宽宏的样子,像包容山泉的溪。我有时在想,心有家国的人,与那些芸芸士子的境界终究是不同的,凡人以功名自牧,他却以天下自放,这样的人固然会悲伤会难过,只是千般嗔喜都已被熔炼进他那颗为国的拳拳赤心里,除此之外无复有它,若有,也只是一片澄澈的心辉了。

  一曲舞罢我有些倦,仰脸卧在茵茵的坪上,他放下琴,靠过来坐着,彼此之间的距离那样近,使我几乎要沉湎在这缱绻的片刻温存里了。我把手放在他冰凉的掌中,好让他明白纵使仕路坎坷,他的身边还是有一个能理解他的人的。

  “幻尘姑娘,”沐浴在朦胧温软的星辉中,我听见他唤我,“明日,我便要调往朔方前线,征讨蛮夷,”他话音一顿,“我心知此行凶多吉少,所以希望您能答应我这请求,若我得胜归来,便迎娶姑娘为妻。”

  我蓦地竟有些惊惶了,不知是我哪点让他看上,于是用质询的目光看向他。

  他道:“我想我大抵是不懂情为何物的缘故,所以愚执地以为自己将这世界看得很透。我出身将门,父母为我拟定了朝中望族的亲事,攀上这门亲,便可飞黄腾达,只是我由衷厌恶这槁木死灰般的雍容得体,所以一避再避,直至将所有退路尽数封死。”他闭上眼睛,能感到他手心沁出汗,“那时万念俱灰,以为这世间,各人心里都盈着滔滔不绝的私欲,为自己荣华富贵,能将他人踩在脚下,不带怜悯……这世道不公。”他睁开眼,望着我的眼睛,“所幸,天底下居然还有你这样的姑娘,当初在雪里,看见你静立的样子便觉得纯粹,花一样的年纪,眉眼里却有着比我更甚的沧桑的流光……及至听闻你是史官,更觉敬慕了,我阅人无数,却还未曾见知人论世像你这般通透,瞧着你观书撰文的模样,我想自己是不是在这名利场里驰骛得太久,连为自己觅一处栖宿也不得。”他攥紧我的手,眸子里说不尽的款款柔情,呼之欲出。

  那日星光下我们聊了很多,他童年的生活,总角之好,故乡,第一次上战场,他跟我说起边关难歇的鸣镝画角,寒漠孤凉,落在决死的战士们铁甲之上一抹余晖……我听着,听着,看着他神采飞扬的面颊,那一瞬就要让我忘却自己深陷青史悲壮宿命的笼网里,只是个待字闺中的少女,期着能有这般风神俊朗的男子能令我坦陈心痕了。

  我仰望正上方的穹顶,视线聚焦于一点。那是属于他的星星。将星耿耿,忽地一阵阴云飘过,变得晦暗阴沉,昭演着淡淡的死兆。

  心底帡天际地的哀,忽然一下子涌上来,我别过头去,不让他看见自己眼中涌现的泪光。

  我道:“好,若你班师回朝,我便许你。”

  我情知自己是用不可能的诺言骗了他,以致当我暮秋收到自前线发来的讣闻时,百转千回的思绪化作了悔。史家不可干涉历史洪流中既定的轨迹,只能作个谦恭的旁观与记叙者,这是铁则,不可更易。

  

  许千鹤战死在初春时节的漠北疆场上。

  讯息传来时镇上丹桂开得正浓,我正一面在镇上贩些自虚时轩搬来的古玩度日,一面著作。接到故指挥使大人殉国的消息整座镇子都蕴着哀恸,远近镇民扶老携幼,自发出门祭悼。我望着街景,街上飘来隐隐檀香,那是百姓焚起香炉,向北遥吊,他们虔信年轻将军英灵不远,正保佑着小镇居民平安。

  “其得民心如此。”那天我饱蘸浓墨,连夜完成了他史传的最后一行,多么冷冽的笔力啊,连带心都是冷的。我想自嘲,一回神却发现自己痛哭失声。

  

  之后便大病了一场,日夜昏沉沉地酣睡。

      我在时光里漂泊这么久,依然无法认同这悖理:当一个人还活着的时候很少有人念他的好,只有他死了,连骨殖也寻不见了,人们想起他的时候,能去吊一吊,哭一哭,这时便是一个人最大的价值了,只是要这价值何用?或许不单治民如此,事事皆然,但我终究不解。

  梦里漫天落雪纷扬,他向我走近,剑眉星目,他叫我幻尘,幻尘,眼前掠影浮光如电闪,我看见他鲜衣怒马在胡虏的大地上驰骋着,把手向我伸去。我接不及,忽地远空无数冷箭飞来,他从马上栽下,身上淌出来的血染红了征衣,染红了荒草,染红了寰宇六合……

  邻家婆婆心忧地看着我:“姑娘夜夜梦里都在哭……”

  我自梦中惊醒,心想不能再徜徉流连于这小镇了,最凄楚的回忆葬在这里,我也只能留待时间来抚平心际的创口了。我企图一点点地将自己麻醉,用纸笔,用冷静的彻悟和体察。

  抬头,望着那柄狭长的饰剑,璎珞的光泽渐渐黯淡下来。冬寒乍起,这个残酷的人世,经历了又一年霜雪,终有一日会回暖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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