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北方,一年四季气候分明。春天永远是漫天的杨柳飞絮,还有强劲的狂风,刮起半空的黄沙。夏天则要么是大雨瓢泼,要么是烈日当空。而秋天,则是最好的时候,金风送暖,天高云淡,作物成熟,家家满载而归。至于冬天,便是大多数人望而生畏的季节,也是我最厌恶最害怕的季节。
棱角分明的气候造就了北方人爽朗的性格,然而这种爽朗中,又或多或少地带有一些急躁的成分。至于农村里,这种朴实率直就更加明显了。他们说一是一,说二是二,高兴的时候大着嗓门笑,生气的时候便冷脸相对,或直接破口大骂。
在我的老家,这是最让我想要逃避和远离的东西——一是严冬,二是俗气。
我小时候身体差,一年下来几乎要感冒咳嗽三四次,而其中的两次或三次,必定是发生在冬天的。父亲推出他那辆早已在几年前扔掉的摩托车,当然,在那时它可是我们家唯一的交通工具,除了另外两辆自行车外。父亲把穿着厚重大袄的我,抱到了摩托车上。那件大袄还是母亲的,因为她说,她的衣服大,更能御寒,便不由分说地套在了我身上。一时间,棉袄的衣领竖在了我脸上,下摆都到了我腿上,我两只手想要伸出来拿东西都要费半天的劲,实在令人难受和厌烦。不过它裹在身上,着实使我暖和了不少。
然后,父亲便跨上车,发动引擎,往医院或诊所驶去。摩托车轰隆隆的声音飘散在白茫茫的雪地里,道路后面留下长长的、弯曲的一串车轮印迹。
我躲在父亲背后,紧紧向衣领里缩着脖子和头,以躲避冷风对脸庞的摧残。那风实在是太凉了!寒风刺骨这句话说的一点也不假,呼啸的冷风划过脸颊和耳朵,像是小刀一样一刀一刀在脸上乱刻一通,每一刀都疼一下,每一刀都咬紧牙关忍一下。
我的感冒终不见好,无尽的感冒药和板蓝根被母亲一把一把送到我面前。每个冬天,我的生活里都弥漫着这些药物和冲剂的味道。卫生纸随身携带,一卷一卷的被我放进书包里,不出两天就会用完。每一节课,我都把用过的卫生纸装进桌兜里的袋子里,却又不幸在课间的时候被同学看见,男生们便聚集过来轰然大笑,每次我都气的要死。
奶奶也在做着她能做的事来抵御寒冬。一入秋她便开始给我们做棉袄棉裤,那时候我和妹妹都还在上小学,也没有搬家,留在村子里的时间很多。商场里买来的棉服并没有奶奶亲手做的暖和,虽然它好看了不止一个档次,但用母亲的话来说,就是既贵也不保暖——货不真价不实。
冬日的清早醒来,我睁开惺忪的睡眼,从窗户里看到,外面的屋檐变成了白色。仔细一看,原来是下了一整夜的雪。雪厚厚地积在屋檐、窗檐上,足足有一寸多厚,把窗户装饰出了一条可爱又笨重的花边。我承认,当我第一眼看到雪的时候,我是兴奋的。但随即,理性战胜了感性,我的喜悦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丧气和反感。因为我知道,下雪带来的不仅是走路的不便以及容易打滑,更重要的是,化雪的时候会更冷。人道:“下雪不冷化雪冷”,就是这个道理。
而且,它均匀覆盖在地上的时候确实惹人赞叹,雪白一片,苍茫壮阔。然而,一旦过个半天或者一天,那圣洁的银白天地便立刻换了一副模样,泥土和快要融化的雪混杂在一起,平坦均匀的雪地也被人踩乱了形状,坑坑洼洼地露出了本来的面目,它便一点也没有了美感。
我早知道它是这样,便对这雪也不大抱希望,只期盼它能化的快一点,温度能降的少一点。
只要是夜里下过雪,那第二天的清晨,父母定会早早地起来扫雪,其实每家每户也都是如此。从门前到大门,再到街道上,缓缓地扫出一条笔直的道路来,露出底下棕黄色的泥土。我有时候会心血来潮,拿起一把笤帚跟在母亲身后,清除母亲落下的雪块,兴致极高地做着一件毫无意义的事,并乐此不疲。
但我最喜欢看的,却是父母扫房顶上的雪,这件事一般是父亲来做的。他小心翼翼地爬上梯子,再小心翼翼地迈开步子,手里紧握一把大扫帚,弯着腰使重心降低,踩在屋顶的积雪上,缓慢有力地把雪顺着房檐推下去。这时如果跑到墙的外面,就会看见,一大坨积雪簌簌地飞落下来,“啪嗒”一声在地上散开。
等全部扫完后,父亲便长舒一口气,直起身来,一手扶着大扫帚一手叉着腰,站在房顶的中央,凝望着四周的景色,和几个别家正在房顶扫雪的人隔着较远的距离说几句话,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两句。声音时起时落,消散在冬日的清晨。
我无数次嚷嚷着要一起上去,看一看四周人家的房顶上被积雪覆盖的样子,看一看整个村庄在晨光下白的发亮的样子,可是都被父母责令制止。因为下了雪的屋顶,还是危险了些。
而对于我们来说,最大的乐趣也就是打雪仗了。这也是我唯一不那么反感的地方。一团搓好的雪球擦过空气,直冲而来,“砰”一声打在你身上,其实打在衣服上倒还好,穿得那么厚自然不必怕疼,把雪拍掉就是了。关键是打在脖子上的时候,雪落尽脖子里,接触到体温后迅速融化。一时,整个身体都激灵了,那冰冷彻骨的感觉至今记忆犹新。接下来,自然要去报仇了,以最快的速度弯腰攒起一团雪,朝对方身上丢过去,然后再看着他缩起脖子一脸“痛苦”的样子,高兴得像是得了奖状一样。
可是回家后,免不了挨一顿骂,棉袄棉鞋已被雪水浸透,变得湿漉漉的,双手也在尽情地玩耍中忘了保暖,早已冻得又红又肿,母亲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把我们的衣服放在暖气片上烘干,我则跑到火炉旁,把两只冰凉的手伸在炉火上方取暖,然后再搓着双手回到餐桌端起一碗热腾腾的粥喝下肚。
后来长大后,生活中的琐事变得多了起来,学业的压力使我渐渐忘记了感知季节、感知自然。那时,我们也早已搬了家,住在暖和舒适的楼房里,在每个严寒的冬季来临的时候,不再忙着扫雪、搬煤球,不再经常得病急匆匆地去诊所,不再穿奶奶做的肥大的棉衣——因为我们早已穿不下,而奶奶也已经老了。
我当然感到惬意无比,现在的抗病体魄都是在儿时的许多个冬天练就起来的,此刻再让我感冒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在离开家乡的最后一个冬天,我在电话里对母亲说:“明年我要考到南方去,去一个没有冬天的地方,最好是一个永远都不冷的地方。”
母亲说,那去云南吧。
她不知道,其实云南也有很冷的时候,当然,那时的我也不知道。总觉得云南就该彩云之南,四季如春,气候温和,鸟语花香。在我的头脑里,任何一个在家乡南方的地方,都会比家乡暖和。都会比家乡的冬天暖和。
最后我并没有去云南,我来了江南,来了杭州。相比起彩云之南,我似乎更钟情于江南地区的小家碧玉。
母亲说:“杭州好啊,杭州很美,就是有点远。”
电话里,我听得出她的喜悦、满足,还有一丝淡淡的忧伤。是啊,她一辈子没出过我们省,去过最远的地方还是被河北环绕的北京城。眼看我要上大学,走出河北省,去一个距家乡一千多公里的地方读书,她的高兴在所难免,然而失落也在所难免。
大学开学之后,很快迎来了第一个冬天。冬天的杭州没有下雪,也没有暖气,寝室里面冷的时候会开空调,出去的时候穿上厚厚的衣服,大可抵御这湿冷的天气。
我在这里度过了这个下着冷雨的冬季,身为一个北方人,也第一次见识到冬天下雨打伞的情况,也算是“奇特”了。撑伞走在校园路边的时候,我脑子里突然闪入跟在母亲身后一起“扫雪”的经历,兴致勃勃地做着母亲已经做好无须再做的无用功。人生就是这样,许多看似毫无意义的事,偏偏是留在印象里最深的。
一次上计算机课,和坐在我左边的女生聊到南北方冬天差异的问题,她说她特别希望有一天,能漫步在漫天的飞雪里,和相爱的人一起穿着厚厚的衣服,戴着厚厚的手套,在雪地里滑冰,踩厚厚的积雪,听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我立刻不屑地说:“你想像中很美,但是现实中你一定会冻得很惨,别提什么浪漫了。”
对一个从小对北方的大雪充满幻想与期待的南方女子来说,也许我的话真的是残酷的。可常年的对冬天的厌恶早已消磨掉了我心中关于大雪纷飞的任何兴趣。我从小怕冷,一到天寒地冻的时候,就会对许多事物失去兴趣,只想懒懒地窝在暖和的房间,一动不动。
回到家后,北方干燥的空气使我的皮肤都不那么油腻了,却也使脸颊愈来愈干燥。我扭头看看坐在旁边车座上的母亲,她平日里本不爱保养,这天气更使她的皮肤显得粗糙、干燥。仔细看去,还有细小的裂痕,几十年的风吹和日晒在她的脸上留下了铁证。而我在观察她皮肤的同时,也越发觉得她——我的母亲,真的已经开始变老了。
只不过她说,今年的冬天可不算冷,一次雪都没下呢。我说,前两天我看天气预报,石家庄不是已经下过一次雪了吗?母亲又回答:“那只是飘了一点小雪花,落地就化了,不算下雪。”
我又想起往年下着鹅毛大雪、和小伙伴们在雪地里打雪仗的日子,想起无数个冬天,父亲骑着摩托车带我去抓药输液的日子。现如今,没有再下雪,摩托车也早已不见了踪影。我们坐在轿车里面,再也不必忍受刮得脸颊生疼的寒风,再也不用体会那一次一次的刀割。
于是接下来的十几天,果真就如母亲所说,这个冬天是个暖冬,没有下雪。后来,我忘了是哪天的一个清晨,我从被窝里爬出来,隐约感觉窗户外面阴沉沉的。我拉开窗帘,眨眨眼睛从阳台上向外看去,这天,是下雪了吗?
真的下雪了,可是并不大,薄薄的一层铺在地上,雪花也不大,轻盈小巧地落在泥土和马路上,转瞬即逝。
我心里忽然生出无限的感动和感激来,忍不住打开了窗子,瞬间,外面凉凉的空气窜了进来。我把手伸出去捧了一朵小小的雪花,它即刻融化在我手心里。抵不住寒冷,我赶忙关上窗子。
站在窗边良久,我久久凝视外面的景色,像极了一个对下雪充满期待的南方人——如那个女生一般。我才发现,原来这雪,并不只带来了我所深痛恶绝的寒冷,它带来的,还有无数个关于童年的回忆,关于村里老家的回忆:父亲站在屋顶和邻居有一搭没一搭地谈着话,冬日的太阳缓缓升起;母亲和那些妇女一起扫着街上的雪,东拉西扯地聊着天,聊到忘了回家吃饭;奶奶在集市上买来花布,戴着老花眼镜坐在床上静静地穿插着一针一线,少有的暖阳从窗子里照射进来,昏黄的阳光打在她弯弯的脊背上,收音机里放着咿咿呀呀的京剧……
这些画面都依次定格,成为永恒。
我望着外面的飞雪,雪渐渐大了起来,一点一点填满酱色的大地,随之换上一副轻透的新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