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务大臣文森特·德·劳伦蒂斯突然从凳子上起身,双腿将他那昂贵而舒适的凳子碰翻在地。怒气冲天的他将双手摁在面前的木制桌子上,盯着坐在他对面的长腿,对方正毫不在乎地从烟斗中喷出灰白色的烟雾。这个联盟的眼睛和嘴巴要么没注意到劳伦蒂斯的怒火,要么就是根本不在乎。这几乎已经成了他俩的日常。过去的几个月里,他们的会面仍然表现出了极大的不平等,而且没有任何改变的迹象。
这间曾经还很不错的房间现在已经有了一股烟味,长腿造访他的频率太高了。这股恶心的味道粘在宫务大臣从皮埃沃进口来的窗帘和地毯上,他走过的地方结下了一块块又黄又硬的污垢。长腿在这间办公室里种下了腐烂的种子,就像他对公会球这项运动所做的一样,劳伦蒂斯确信。
通过联盟的不懈努力,这个赛季他们的耳目不仅能进入渔民公会,还进入了几乎所有的公会,为他们自己的利益奔走。他们的人太多了,那个被流放的厄尔斯齐拉德人,那个戴着高礼帽的恶棍,还有那个让劳伦蒂斯想起来就气得发抖的人……最可恶的是那个变色龙,只要和她待在同一个房间里,劳伦蒂斯就觉得浑身不舒服,就算在他自己的办公室里。在无数个不眠夜中,劳伦蒂斯终于发现最让他不安的是那个女人身上的暴力气息。
长腿似乎一直占据着主动,这几乎让劳伦蒂斯陷入崩溃,但最终他还是犯了个错,让劳伦蒂斯抓住了。在上一场比赛中,因为某种完全不清楚的原因,长腿让他的一个狗腿子杀死了屠夫公会的一名球员。留言称屠夫大师为此要血债血偿。
这正是劳伦蒂斯想要的。他知道对方还会回到渔民公会来的,所以他一直耐心地等待着,准备着,而现在,面前就是这个可憎的男人。如果放任不管,他便会毁掉整个公会球。
他独自一人,没有防备。
今天一切都将不一样,今天劳伦蒂斯已经等了太久了。
“他在哪?”仿佛要强调自己的问题一样,Avarisse每说一个字就在那个女人肩膀上砸一拳。每一次都让她的后脑狠狠地撞在砖块上。
“你想干嘛,猪头?是不是找不到小男孩玩了?”接近昏迷的她用无神的眼睛瞪着他,嘴里骂道,她还在挣扎,尽管他们两个都知道这是徒劳的。
Avarisse咧嘴一笑,露出里面发黑的蛀牙和金色的假牙。他突然用左脚握住她的喉咙,将她整个人举了起来。她抓住了他的手,红色马上涌上了她的脸。他握紧右手成拳,向后一摆。
“好了贱货,现在我再问一遍,也是最后一遍。下次有人再见到你,就是在某个下水道或者河里了,我还没想好哪个地方更好一点。”他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好像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女人睁大了双眼,脸色由红转紫,她张大了嘴,却发现喉咙被锁得太紧了。
“为什么要这样呢Avarisse先生,我相信你确实用自己的努力让她认识了你的长处,”如果不是那女人生命垂危,Greede尖锐的声音足以让一个正常的观众发笑,“乖乖地把她放下来待一会儿。”
Avarisse松开了手指,让女人从他指尖跌到地面,重重地砸在崎岖的街道上。Greede小心地走向她,尽量不让自己的礼服沾到太多的泥土。
“现在,妮莎,”Greede嘟起嘴巴,“我相信你更愿意我们叫你的真名,而不是我同事给你起的这个平平无奇的名字?”对方虚弱地点了点头。“你也这样想,当然了。你还得试着忘掉Avarisse粗俗的用词和他糟糕的礼数,真不好意思。和他相处了太多年,都忘了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应该不太习惯他的举止。”他瞥了一样Avarisse,但大个子好像没感觉到丝毫冒犯,要么就是没表现出来。更有可能的是他已经习惯了Greede的夸张,已经不太想管这事儿了。
“啊,我离题了,妮莎,也许你会很好心地跟我们分享一下我们亲爱的同事——长腿先生的行踪?”
对方咳了几声,然后吱吱呜呜地说了一通。Greede一开始还以为她在笑,后来才意识到这就是她现在的声音。
“我怎么知道?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他是谁啊,跟你们两个一样的废物混账货?去你们的吧,你这个变态的上流社会小矮子,带着你的恶霸滚吧。”
Greede摘下帽子,伤心地摇了摇,表情非常真诚。
“听到你的回答,我诚挚地感到抱歉。无论如何,我们至少要感谢你今晚接受我们的调查,妮莎女士,我总是很喜欢认识新朋友,”他转向Avarisse,“唉,我们不能再逗留了,该尽早继续我们的漫步。你想把她扔哪就扔哪,我没有意见。”
他们连一丝阳光都不留给他,所以他只能在漆黑中摸清情况。他数着步子朝一边走了五步见底,然后转头走了六步。但由于没有光线,所以他也说不上自己到底转向了哪边,走得直不直。他花了无数的时间来让自己的每一步更精确,但测量的结果还是从四步半到八步不等。总的来说,结果集中在五步到六步。他大概估了一下,很满意自己的智慧,直到他意识到这里可能不是个正方形的房间。
又回到原点了。
在黑暗中默默咒骂了自己几句后,他决定贴着墙壁走一圈。他用上肢和膝盖匍匐前进,手掌摸着砖块和粗糙的地面。砖块和地面本身没给他提供任何有价值的信息,但他用这种方法算出了房间的大小,长五步宽六步。带着胜利的喜悦,他摸到一团给他作床的干草垛上睡了起来。过了不知道多久,他醒了过来,发现自己陷入了新的困境。
他完全没事儿可做了。
一开始,他打算放松一下,整理思绪,但他做不到。于是他试图引起守卫的注意,在一片漆黑中用尽全力大喊大叫,他找到了厚重的大门,开始用力捶打,直到他发现自己的肘子上满是瘀伤和擦伤。这份疼痛至少给了他一些新鲜的体验,但确实没有人理他。
于是他生气了,他用自己知道的所有语言咒骂了把他囚禁在此的人。他的怒气最终转向了自己,他是个笨蛋,居然没有预料到这一着,他太自我感觉良好了,太傲慢了,一切都是他自找的。终于,他骂累了,瘫倒在地,没人给他送水和食物,他的喉咙疼的要命,他的皮肤又湿又痒。疼痛让他感觉自己的伤口被感染了,但伤口似乎没有发炎,他不知道。
他又一次在黑暗中躺下,陷入了迷迷糊糊之中。
这一对儿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燃烧的房子被火焰烧成灰烬。在黑夜中,他们这儿就像一根大火炬,疯狂地迎着风飞舞。
“天命难违,秋夜再一次降临大地,Avarisse先生。虽然如此,我觉得这个小社区的人们大概不会感谢你为他们的御寒事业所做的贡献的,”Greede的脸在火光中金灿灿的,眼神中闪烁着邪恶的光芒,他话语中的寒意穿透了温暖的火焰,“那位先生真的没法提供给我们任何信息,好让我们完成任务?”
Avarisse嘟囔了几声,算是回答,他专注地啃着一块像是鸡肉的东西。
“天呐,在这样的时刻吃东西?亲爱的大个子,难道我们崇高的工作还没有你吃东西的需要重要吗?还有,你到底是从哪搞来那东西的?”
面前的火海中传来了坍塌的声音,但瞬间又只剩下了木头燃烧时噼里啪啦的声音。一大一小两人似乎都没有注意到这些响声。“在橱柜里拿的,他也用不上了,浪费了怪可惜的。”Avarisse吃完最后一口,打了个嗝,把骨头扔进面前的火焰当中。他转向Greede,半张脸隐藏在阴影之下。Avarisse空洞的眼神和Greede冷漠的表情凑成了一个和谐的画面。“你为什么要那样说话?”
“不好意思?”Greede惊讶地抬头看向他的伙伴,扬起了圆鼓鼓的眼球上的眉毛。
“我们从小就开始啐对方口水,一起在贫民窟长大,一起在摸爬滚打中长大。但从某一天开始,你开始那样说话,搞得跟所有人都不一样,”他继续用冰冷的眼神看着Greede,“但你实际上也没说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只是加了一堆别人听不懂的乱七八糟的词。我觉得大部分时候他们都懒得搞懂你在说什么。我记不起来是什么开始的了。”他哼了一声:“你干嘛这样? ”
“乱七八糟?干嘛,我……”Greede寻找着合适的字眼,“你的意思是,你不喜欢我用婉转的语气说话?你觉得我给这个世界带来的有礼貌的表达方式,我给别人做的榜样,让你觉得恶心?”Greede的声音有些气愤,他惊讶地发现自己被大个子突然的质问惹恼了。
外面的人们开始聚集起来,愤怒的人群,很多人看起来是担心火势会蔓延到他们的房子,一些人提着水桶,徒劳地往火里倒水。
“算了,也许有一天你会直接告诉我的。”Avarisse失去了兴趣,大步离开。Greede只得尽力地摆动他那双小短腿,追赶上去。
这个施刑者——世上没有别的词可以形容这样一个狠毒而邪恶的灵魂——再次狠狠地在他脸上扇了一巴掌。长腿的实现变得更加模糊,两行泪水不受控制地划过他的脸颊。至少他很久之前就已经感觉不到脸上的疼痛了,当然,身体其他部分传来的疼痛还是让他难以忍受。他不敢透过模糊的视线去看他的脚,每当他这样做,那血肉模糊的样子都会让他想呕。除了持续不断的痛,他的脚没有其他任何感觉。
接下来是他的手,他的手指甲被一个一个地卸了下来,狂暴的痛意不断地刺激着他的神经,仿佛他的指甲被一次又一次地拔掉。接下来,他们把拔下来的指甲插进原来那块柔软的皮肤里,让他痛不欲生。每当他晕过去,就会有人用巴掌把他打醒。
当他以为自己已经体验过极致的酷刑时,他们开始用锤子敲他的手指关节,一遍又一遍,直到他的手指不听使唤地垂在手掌下,再也不能动了。
他们从来没有问过他问题,每当痛苦超过了他的忍耐极限,他都会哀求他们问他。其他时候,他都一声不吭,只是默默啜泣。每当施刑者完成工作,就会把他扔回黑暗之中。每次他都会得到面包和水。长腿想过饿死自己算了,但求生本能总是占了上风,迫使他用双手将食物塞进嘴里,并颤颤巍巍地把水咽下。在双手彻底残废了以后,他只能趴在地上吃,就着沙子把发臭的面包吞下。
他甚至不敢碰一下自己的手指和脚趾,他所遭受的痛苦不是人类所能承受的,即便中梦中,它们也会涌上来,让他在尖叫中惊醒。
那个曾经叫做长腿的男人失去了对时间的一切感觉,他是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与一切都没有关系。这个念头让他更加崩溃了,就像那些痛苦对他所做的那样。他像一个胎儿那样抱着自己的残肢哭泣,甚至不敢触摸它们,甚至不敢进入梦乡。
最终,当他又一次被带进那个房间时,一张新的面孔出现了,一张熟悉的脸。
他们站在一处名曰王者之桥的地标上,它的名字展示了它曾经的辉煌,多半是某位早已入土的君主的遗迹。不过,在百年战争期间,经过此处的军队将上面所有的金属都取了下来,用来锻造盔甲和武器。现在它只是一座漆黑丑陋的建筑罢了,曾经浮雕的痕迹已经看不见了。
“看到没有,Avarisse先生?我们终于有些进展了,确实如此。”Greede躲在巨大的木头栏杆下的一处阴影里,他喜欢这么做,他认为这样能让人们对他的形象有更深的印象。当然,这不是说他现在有必要这么做,这里已经够吓人的了,非常吓人。
Avarisse用手倒吊着他们的咨询对象,悬在围栏外面。在桥下面,蒙特河的水流在夏季结束时就已干涸,只留下乱石、树叶和尘土。狂风拍在Avarisse和Greede身上,斗篷在他们身后猎猎作响。对于此时倒过来的人来说,风极其不友好地将他的衣服蒙在他的脸上,并大力地晃动着他的身体。
隔着一层衣服和大风,那人喊着一些Avarisse和Greede懒得理会的话语,他俩决定暂时休息一下。如果说Avarisse有一丝疲劳的话,他也没有表现出来,事实上,他几乎一直板着一张石头般的臭脸,这逗得Greede咯咯大笑。最终,Avarisse有些累了,将手臂往桥上缩了一缩。
“说!”他们俩人都得喊得很大声,才能不让声音被风声盖住,但Greede猜即便没有必要,Avarisse还是会对着受害者的脸大喊的。
“求求你们!”渔民公会的那位官员吓坏了,“我什么都说!什么都说!”
“很好,从长腿在哪说起,我拎你已经拎累了。”
“那个烟鬼?宫务大臣抓了他,关在公会底下的地牢里!”他突然剧烈地摇晃了起来,Greede不知道是风吹的还是Avarisse在找乐子。
“哪个宫务大臣?哪个房子?!”他又开始吼了,Greede静静地看着,他就是为了吓人。
“劳伦蒂斯大人!在瓦伦蒂亚的勒茹路!”
“你确定吗?”
“确定!确定!他就在那儿,我亲眼看着他们把他带进地牢的,”他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等等,我碰都没碰过他!这不是我的主意,我只是给宫务大臣干活的!”
Greede朝Avarisse咧嘴一笑,他们的审讯结束了,Avarisse眯起了眼睛。
“真不走运,就算你只是踢了一脚那个该死的混球,我可能也会更喜欢你一点。”
“什么?等—”Avarisse松开了手,那人落入下面的一片漆黑之中。
劳伦蒂斯看着他的残躯大笑了起来,长腿曾经可能感到过羞耻,但现在他的心里只有无尽的恨意。与他相反,宫务大臣看起来健康得很,看来没有了联盟的打搅,他终于能睡个好觉了。尽管眼神已经涣散,但长腿还是能看到,跟他现在的样子比起来,劳伦蒂斯就像个圣人一样。
“我的眼睛,是不是破了?”他的声音缓慢、低沉、沙哑。
他没想到自己对仇家的第一句话居然不是咒骂。在他刚被关起来的时候,他在脑中想象了千百次这场会面,一次比一次暴躁,但那些情绪现在都已经被折磨赶出了他的身体。此外,他还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接受了命运,并让自己不再挣扎了。
“你的眼睛?”劳伦蒂斯看起来有些困惑,他凑近了一些,“应该只是进了些泥土,看来我们还没有想到你身体的这个部分。别担心,我保证我们会做到这一步的。”他尽力用平淡而高贵的语调说话,但他的声音还是暴露喜悦的心情。
长腿点头,或者说他试着点了头。他的下巴贴上了他的胸膛,但没能抬起来。那我究竟是怎么站起来的?想了一下,他觉得自己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现在他大概只是被吊在墙上。他没有浪费精力转头看看究竟是不是这么一回事。劳伦蒂斯此时正对着另一个人说话,大概是那个施刑者。
“……还能受多……你怎么……真遗憾。”长腿只能听出来几个词。
他脸上又挨了一巴掌,但这一掌比之前的要轻很多,是劳伦蒂斯。
“看起来你不能像我预料中的那样跟我们待那么久了,你不少伤口应该是感染了,你的腿肯定已经感染了。你感觉不到你的腿,对吗?”
长腿恐惧地看着劳伦蒂斯蹲下身,从他脚上撕下一块皮,一大块肉和浓汁跟着它被拔了出来。对方将它凑近墙上火把发出的光亮,那是他的指尖,长腿可以看到上面悬挂着的指甲盖。
他没有感觉。
“你全身发臭,这让我觉得恶心,比你抽烟的臭味更让我恶心。你就是恶臭的化身。”在那一霎那,长腿笑了,他回想起了烟叶的香味,来自索尔塔的丰满与醇香。
又是一巴掌将他的回忆和笑容拍走,劳伦蒂斯又开始说话了。
“不过现在嘛。现在你再也不能干涉我的公会,或者是其他公会了。我要你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记住我的胜利。我本来准备把你扔给屠夫公会,但现在我想让你在黑暗中腐烂,慢慢想象联盟是怎么彻底瓦解的。”劳伦蒂斯在最后露出一个胜利者的笑容。
长腿惊呆了。
然后他开始大笑,一开始沉沉地含在胸腔,后来越来越响,从他的喉咙冲出他的嘴巴。房间里充满了这止不住的笑声。这笑让他的喉咙刺痛,让他的肺部皱缩,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但他没法停下来,就像他没法从锁链中挣脱一样。
劳伦蒂斯的笑容从脸上消失了,他的表情再次凌厉了起来。透过笑出来的泪水,长腿看到了宫务大臣眼神里危险的意图,但他已经不在乎了,他从来没有怕过这个人,尤其是现在。
“你以为,”笑的冲动让他更难说出话来,“你以为我是……我是联盟的头儿?”他咳嗽了起来。“我甚至连高级议员都不是。我,我是数不清的小人物中的一个。我不是,”他笑了好一会,“我甚至不是唯一的长腿!”这是他吐出的最后一句话,随后他止不住地大笑,再也没法说出一个字。
面无血色的劳伦蒂斯跑出了房间,长腿的笑声萦绕在他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