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弘一法师——也就是出家前的李叔同——圆寂时写下的四个字,字面意思是:此刻离开现世,心中既感到悲哀,又觉得愉悦。
作为艺术家和痴情人的李叔同,也是高僧大德的弘一法师。这两重身份里,都藏着一个疑问。
按说,文人相轻是常态。一个艺术家,这派人说好,那一派就不以为然。但李叔同不同,从民国到当代的文艺名家,提到他时,个个顶礼膜拜:对他艺术造诣,美学家朱光潜、书画家启功、作家叶圣陶,都佩服得不得了;张爱玲够骄傲了吧?她也说“至少在弘一法师的寺院围墙外面,我是如此谦卑。”
历史上不乏遁入空门的艺术家。一般来说,他们做了和尚,也还是惊世骇俗,像明末的画家石涛、近代的诗人苏曼殊,或者言行怪诞,或者放浪不羁。但弘一法师又不同。他向世人和僧侣们展示了:什么才是真正的苦行,什么才是严守戒律?有出家人说,全国有上百万僧人,找不出几个像他那样严守戒律的。
李叔同和弘一这两个名字,看上去代表两种割裂的、剧烈转折的身份,又有一种连贯的精神在内,简单地说,就是认真做事。他做世俗之人时,是旧上海的“第一等翩翩公子”,全情投入的艺术家;出家以后,就是最勇猛精进的僧人。我们对他的人生,尤其是他最终走入的境界,没法完全了解。但我们看到了:现实之中,真的有人清晰地走通了这条路。我想,世人对他的赞叹,正是来源于此。
他的人生和修行,现代艺术和佛学,都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彻底、坦荡的认真。
用丰子恺的话说:“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层。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我们的弘一法师,是一层一层走上去的。他的‘人生欲’非常之强。他的做人,一定要做得彻底。他早年对母尽孝,对妻子尽爱,安住在第一层楼中。中年专心研究艺术,发挥多方面天才,便是迁居在二层楼了。强大的‘人生欲’不能使他满足这一层,于是爬上三楼去,做和尚、修净土、研戒律。”
他的前半生,把个人情感的敏锐和丰富程度,都推到了极致;他的后半生,又从感知里排除掉了个体欲念,将内心融入十方世界,关怀世间众人。甚至是万物:比如,当他看到草庵寺养的几箱蜜蜂中毒而死,也要端正地做法事超度。老鼠在寺里咬坏了佛像,他就每天喂老鼠两次,发愿这些老鼠“早得人身,乃至速证菩提”。那么,他临终所感到的悲欣,也许不再是自己的情绪,而是在世界上游荡的所有悲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