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过街人行隧道搬到广场左侧的烂尾楼的那天,正是春分。那天早晨,整个冬天睡在我斜对面的乞丐过来跟我告别。据他说,每年春分的这一天,他就会离开这里往北走,这样,夏天他就能在北方的某个海滨城市避暑了。
我表示了钦佩,并且立刻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钱作为赞助他的旅费。他谢绝了,他说:我可从来不拿朋友的钱。
他说我是他的朋友,但实际上这是我们之间第一次说话。与此同时,他亲切温暖的笑容让我为手上的那枚硬币感到羞愧。
他说:我们虽然没有说过话,可是每天晚上回到这里,我都能坦然的和你对视一眼。要知道,我从来不看那些给钱的人的眼神。他们的眼睛里有太多东西。
我笑了,抛了抛那枚硬币,说:那好吧,这钱我留着,下次再遇到你,用它请你吃饭。
他背着一个蛇皮袋走出隧道,逆着清晨微光的背影看起来挺帅。走了约莫十几步,他停下转身,大声说:黄历上讲,春分利出行、入宅,天气暖了,别再住这儿了。
我不是乞丐,我是个捡破烂的。但愿你没有误会我是个捡垃圾的。我这样强调,并不是要说捡破烂比捡垃圾高尚或者体面,我的意思是,破烂和垃圾是两种东西,它们之间有着本质的区别。
对,本质的区别,可是到目前为止,我还不能清楚说出这区别到底是什么。也许,前几天遇见的一件事,多多少少和这个问题有关。
那天,我正在一个小区和保安玩捉迷藏,这算是我工作的一部分。路边一幢楼的二层窗户忽然冒出一个头来,大声叫嚷:捡垃圾的!过来,我这儿有东西给你!
抬头看,一个中年男人,头发稀疏,涨得通红的脸上架着眼镜,镜框大概用word软件加黑加粗过。
我没理他,我从来就不爱搭理知识分子。
喂!捡垃圾的,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有!
他急了,口水四溅。我担心被淋到,只好停下。
把这些垃圾带走!不要钱,统统带走~~紧接着,窗口呼啦啦飞出几本书来。
我赶紧闪开。再看半空中,成百上千本书正以各种姿态、各种速度倾泻而下,如同一场突发性大面积水管爆裂。
我简直要仰慕他了,这么壮观的场面他一个人究竟怎么做到的,他看上去可一点也不象千手观音。
看到没有?!这些都是垃圾,彻头彻尾的垃圾。我一辈子都呆在垃圾堆里,他们耗干了我的血,吃光了我的肉。可是它们又带给我什么?没用的道德,装腔作势的美,虚无飘渺的理想,不可能发生的爱情,总之是一堆他妈的根本不存在的玩意儿。哈哈,就好像怀里明明是一团空气,可我以为搂着一个漂亮女人,既满足又陶醉,现在我才知道(他已经声嘶力竭),我他妈这么多年一直在和一个影子做爱!…
我估摸着不会再有书掉下来,于是开步往前走。我小心翼翼的绕开那些书,象绕开一堆乱七八糟的死鱼。
你上哪儿去?!捡垃圾的,我的话还没说完呢。我恨那些写书的人,那些狗屁的文学家、艺术家、哲学家、什么什么家,他们都该去死,他们死了都该下地狱!喂,捡垃圾的,你回来,把这些垃圾带走,不要钱的,喂~~
我已经走远了。这个愤怒中年一开始就弄错了,我是捡破烂的,不捡垃圾。
春分那一天,我从过街人行隧道搬到了广场左侧的烂尾楼。这座城市的商业中心和这里只隔着一条马路,在这么显赫金贵的位置,矗立着一幢四十八层,高达一百二三十米黑黢黢的烂尾楼,本身就是一个奇迹。我们眼前的这个世界,扶老太太过马路这样的平常事永远不会发生,但是奇迹却到处都是。
烂尾楼只是一个钢筋水泥的骨架,还没来得及砌上去一块砖,象一个孩子搭的拙劣积木,既没有想象力又半途而废。四壁通透,无遮无拦,阳光、灰尘、噪音畅通无阻。春风正温柔的荡漾在每一个角落。
我上上下下察看了几遍地形,最后决定在12层住下来。当然,以我喜欢清静的个性,我可以再住高一点,但是考虑到他们显然忘了安装电梯,就放弃了。生活方面并没有什么不便。当然没有电,不过周围街灯和霓虹灯的光亮足够夜里的照明了。水的问题也容易解决,大卖场扔出来的过期矿泉水用来洗脸刷牙,既环保又美容。我利用工作之便,已经囤积了好几箱。至于大小便的排泄问题就更不用担心了,楼下转左50米,有一家麦当劳,24小时营业。
据我这几天的观察,这幢楼里的房客应该不止我一个人。底楼的大堂经常有一些面目模糊的流动人口出没,通常短暂的停留一两天。除此之外,5楼、8楼、11楼都住着人,20层以上我没去注意,谁知道呢,说不定顶楼天台还住着一位教大力金刚腿什么的。
在我眼里,这是一个无可挑剔的社区,如果每一层还能有一扇门的话。
没有门,就有不速之客,你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有人走进你家里来。比如说一分钟之前,我正津津有味的看连环画《杨露蝉偷拳》──要我说,那是一本不折不扣的经典,佛祖保佑随手扔掉这本小书的傻瓜,这会儿我正呆呆的看着一个长头发大胡子的男人坐在我对面。
他自称是邻居,住15楼。他上下打量我,接着瞥了一眼我手中的书,失望之情立刻从脸上每个毛孔溢出来,淌了一地。
我也很失望,他来之前,显然忘了把眼屎擦干净。
你就看这个?
怎么?
有意思么?
还行。
我真羡慕你,这样的东西也能让你快乐。
哦。
我本来想和你谈谈人生,可我现在担心我说的你可能听不懂。
很有可能。
不过也不要紧,你只要听着就好了。
那我可不可以边看这本东西边听?
他对我的无理要求没有一点心理准备,所以很烦躁的挪了挪屁股。沉默了一会儿,他似乎想再努力一下,说:
你难道对人生这么根本的问题从来都漠不关心?
我只是个捡破烂的。
捡破烂只是你的工作,只是这个世俗社会需要你扮演的一个角色,就好像我是个流浪诗人一样。可是你的内心呢?你的自我呢?你听到长久以来自我对你的呼喊了吗?你关注过你的内心一直真正想要的东西吗?
我放下手中的书,抬头看着四五米外正对着楼梯的两根柱子,说:谢谢你的提醒,我知道我的内心想要的东西了。
他很受鼓舞,期待的把脸凑过来。
我避开他的眼屎,说:我想要个门。
诗人半个小时以后才明白我这话的意思,终于愤怒,骂骂咧咧的走了。第二天下午,我约莫用掉了六根废电池的碳棒,在那两根柱子中间的地上,写了一个大大的“门”字,足足有两米见方。
后来我又见过他一次。那是两天后的黄昏,他神情落寞的坐在我的“门”前。他至少没有破“门”而入,而是规矩的坐在这里等我,这多少让我放松了警惕。我决定如果他能忍住不跟我谈人生,我可以请他进去喝一杯今天晚上才到期的牛奶。
可是他一开口我就绝望了。他说:
跟我谈谈好吗?
我很忙。
听我说话就好,你可以边看小人书边听。
看完了。
要不你边睡觉边听,怎么都行。
你为什么不找别人?
没人愿意听我的!这个操蛋的世界,麻木的人群,他们根本不愿意花一点点时间了解对他们来说最有意义的东西。
你可以自言自语,这么有意义的话,你自己总愿意听吧?
我靠。
靠你老木。
你什么态度?!
态你老木。
你这是自暴自弃!
自你老木。
哼,我走了!
走你…你早该走了!你老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