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艮明厥都起得很早。或者说,整个云端都起的很早。
为了不吵醒取竹,他悄悄把早饭放在桌上,拉开门出去。
门外,已经不少云端在前往工厂的路上。而乌云一直笼罩在天空中,同样笼罩在广大云端脸上的还有忧愁与不安。源源不断的乌云正从北方工厂高耸的烟囱里喷薄而出,它们如同刻满扭曲图腾的黑曜石柱,越往高空扩散得越开,满载着不祥的压迫感没入天际。
而迫于冒迭已经同意云英派的提案,云粹派不得不服从。他们按照指示前去工厂工作,不断地运送燃料进入北方工厂,来加快阴阳天的生产速度。
云端们无精打采地互相问好,疲惫地向工厂走去。
在云端镇的北方耸立着一座巨大的工厂,工厂古老却坚挺,这么多年来兢兢业业地提供着镇上的电力供应。而根据勘察,这座工厂的效率仅仅开发了不到四分之一,其余大部分设施不是还在沉睡就已经损坏。云端们记不得工厂什么时候建成的,更不知道里面纷繁的自动化设备是出自谁之手。
而随着工厂工作人员的增多,那些原本就在工厂工作的云端,此刻的地位直线上升。
“别再磨蹭了!你们好歹睡了觉,我被诅咒之后可连一场觉都没能睡!快去工作!”站在高台上的巽太阴高声呵斥。
管道与传送带连接在工厂上。在城镇东方有一片露天岩场,“阴阳天”乌云的原料被不断送来,制造阴阳天的流水线正马力全开。
“别喊了,有本事对拟南芥喊去。”被呵斥的云端们没好气地回话。
在水生节当晚巽太阴启动了工厂,云端们一日三次轮班,他却全日无休一直监工到现在。起初他的恋人拟南芥还和他大吵了一架,后来却又心疼起他的身子,便一日三餐都往工厂送。此刻她身穿薄纱长裙,长发随风飘散,带着早餐出现在工厂门口。
但这并不意味着巽太阴得到了原谅。
就在巽太阴狼吞虎咽时,拟南芥全程冷眼相看。巽太阴把青团送到拟南芥面前,她“哼”地一声扭过头,丢下巽太阴一人尴尬。待青团与豆浆被悉数消灭,还不等巽太阴喘口气歇息,拟南芥转身欲走。
“南!”巽太阴慌忙上前拉住她,“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可我必须得让你解除诅咒,我发过誓要一直守护你,这就是我守护你的方法啊!”
拟南芥肩膀一甩把巽太阴丢在身后。巽太阴好说歹说一路穷追才把她逼停。
“我真的不明白,如果云端解除诅咒,我们就能每天在一起,为什么你却不高兴呢?”巽太阴不解。
拟南芥没有回答。她只是坐到一棵树下叹气:“阿巽,告诉我,你觉得我最希望的事情是什么。”
“解除诅咒?”
“不对。”
“变得更漂亮?”
“错了。”
“嗯……希望自己的料理水平提升?”
“阿巽,我看你今晚想死哦?”
巽太阴没辙了。
“我唯一的愿望,只有希望你可以幸福。你觉得无法入眠的诅咒痛苦吗?”
“其实早就习惯了。只要有你陪在我身边那便什么都无所谓。”
“所以我希望你可以幸福,可以被其他人接纳,可以与艮明厥和好。我知道你很爱我,”拟南芥伸手掸去巽太阴头发上的灰尘,“可在人类的世界,也有无数像你这样深爱别人的人,也有无数像我这样有幸被爱着的人。如果云端强行与人类交换灵魂,又会有多少人被拆散,又有多少人要遭受痛苦呢?你有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
“我……我只是为了你的幸福啊。”巽太阴有些无力地辩解。
拟南芥却打着哈欠,依偎在巽太阴肩头。
“要没有时间了。为什么你永远弄不清楚这个道理,你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
此时她的声音渐渐小下去,很快便再无动静了。
她已经因为诅咒再次昏睡。而这一睡,不知道要等到何时才能醒来。巽太阴攥紧双拳低声哽咽。
“就算为了你,云端一定要脱离诅咒!”他抱着自己的爱人发誓。
“喂,你在这边磨蹭什么?”这时焚风从后面赶来,“工厂还指望你指挥呢,怎么擅自离岗这么久?”当他看见昏睡后的拟南芥后,焚风不说话了。
“先交给你指挥,我先要把她背回家。我必须把她照顾好,这是我的职责。”巽太阴说。
无奈之下焚风只好临危受命,望着巽太阴的背影他欲言又止。
回到工厂,众人正在休息。
“你说,这流水线这么久没动,要是满负荷运转能吃得消吗?”有云端抱怨,“这工厂的年龄估计比我们在座的都大。究竟是谁修的?”
“我记得坎祭鱼好像对工厂很熟,可能她知道些什么吧。”
大家闲聊道。在忙碌工作的间隙,气氛因此逐渐悠闲起来。
“艮明厥!大事不好了!”然而这份宁静很快就被打破,只见知更拉长声音冲过来,“车河紫,车河紫她……她的诅咒要复发了!”
早上,待艮明厥的脚步声远去后,早已醒来的取竹爬起来,用完早饭出门。
取竹近来喉咙越发刺痛,不断咳嗽,说话声音也非常沙哑。艮明厥因为失聪察觉不出,她也不想再惹他担心。听说祠堂的茗荷有很多草药,已经渐渐融入云端的她便打算去求医问诊。
而当她到达祠堂时,榛杞正坐在门前愁眉苦脸。见取竹来了他如获救星,连忙把她拉进屋子。
“实不相瞒,自从水生节后茗荷就一直在生我的气。茗荷平常最喜欢你了,你能不能替我向她求求情?”面对困惑的取竹,榛杞干笑着解释道。
“是不和你说话吗?”取竹问。
“虽然还有交流,不过也好不到哪去……”榛杞叹气,此时楼梯传来动静,茗荷正好穿着木屐下楼。
“车河紫?欢迎过来玩!”娇小的女孩笑靥如花,随后对榛杞淡淡道,“夫君,如果已用膳完毕再无他事,小女子便出门玩乐了。”
“你们……平常都这么交流的吗?”取竹看向榛杞。
“这就是问题所在……茗荷生气的时候不哭也不闹,就是说话和我特别客气,也不允许我靠近她,弄得我这几天坐立不安,太痛苦了。”榛杞扶额喃喃,“拜托了,你好好劝劝她,别再生我气了。”
取竹憋着笑答应下来。而听说取竹是来看嗓子的,茗荷连忙招呼她到自己屋里,那边有很多草药。
“夫君,在想清楚为什么小女子会这样对您之前,任何投机取巧都不可以哦。”上楼前茗荷对榛杞笑笑,惹得他避开目光。
这还是取竹第一次来到祠堂二楼,这里本该是茗荷与榛杞的起居场所,因而不对外开放。茗荷拉着取竹来到卧室,一边询问取竹症状一边翻动药柜。
就水灌了些药粉,取竹却还是咳嗽不止,甚至更严重起来。
“不应该啊……按理说这是最有效的止咳药。”茗荷感到意外,看着剧烈咳嗽的取竹,她伸手拍拍她的背。而此刻,随着咳嗽,一小条沾满血迹与铁锈的链条从取竹喉咙里滑落到地上。
茗荷的表情凝固了。
“这种铁链……莫非……你的诅咒要复发了?”
当焚风与艮明厥等人闻讯赶到台风眼时,茗荷正在大厅焦急地踱步。
“车河紫人呢?”艮明厥问。
“冒迭大人在帮她看。”茗荷急得直抹泪,“为什么呢?为什么刚刚脱离诅咒就又要复发?”
“先别急,冒迭大人绝对有办法的!”焚风安慰大家,自己却已经做了好几个深呼吸调节情绪。
而这时大门打开,冒迭,白术苍与取竹走出。众人关切地围上来询问,冒迭却只是叹气:“老朽已经尽力了。但是没有用,因为这真的是诅咒复发的前兆……不,应该说,是被初次诅咒的症状。抱歉,老朽不得不撒了谎。”
在冒迭的允许下,取竹终于告诉了大家自己的真实身份,冒迭也对要求取竹隐藏身份的事情道歉,因为他不希望人类的突然闯入给云端带来混乱。而现在取竹竟被诅咒侵蚀,他也深感自责。
“对不起,我一直在骗大家……”取竹垂下眼帘。
周遭沉默下来。
“哈哈哈咱还以为是什么事情!”焚风大笑,“你完全没有做错,该道歉的是咱们!让你看到云端丑态百出,还完全没有尽到地主之谊!对吧,大伙?”
其他云端纷纷赞同,并为取竹敢于公开身份的勇气大加赞赏。
一开始取竹还以为大家会因为被欺骗而愤怒,此刻感动地热泪盈眶。
“那我们该怎么拯救取竹?在人间车河紫也会很危险吧?”艮明厥慌忙问。
冒迭表示已经出动了接车河紫的人手,只要能尽快与车河紫交换回来,那么取竹的诅咒便可以自愈。冒迭可以设法延缓诅咒的侵蚀,但注定不是长久之计。
而大家此刻心乱如麻。取竹情况的恶化也应证了云粹派最糟糕的设想:如果与人类交换身体,那么代替云端上的人留在这里的人类将会饱受诅咒之苦,这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只是徒然又创造出一批“云端上的人”!
但计划至此已经无法改变,众人所能做的只有尽力保住取竹,希望冒迭能够暂时抑制诅咒。知晓现状的焚风叹气,率领众人回去赶工。
而在大厅,即将出门的焚风被人叫住,回头一看是白术苍。
“怎么了,找我发表你的胜利者宣言吗?”焚风挖苦道。
“虽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但我还是想问,脱离诅咒是所有云端的最高利益,既然是为了大部分甚至全部人的幸福,为什么你们云粹派要如此折腾?”白术苍冷冷道。
“你怎么连这种事情都没有看出来?”焚风笑笑,“所以你是为了自己的子民服务,还是为你的职责本身服务?”
“若不能履行自己的职责,我又有何颜面领导自己的子民?”
白术苍满脸冰冷地回答。
“可你却不知道,你子民的愿望根本就不是脱离诅咒!茗荷只希望榛杞能多陪在她身边,而云英派的计划却占用了榛杞所有的时间;拟南芥最不希望看到巽太阴由于偏执走向极端,而你们云英派的计划恰恰就是在助长他的极端!现在整个云端怨声载道,这就是你们所维护的‘利益’,这就是你们所谋求的‘幸福’!”焚风突然咆哮道。
听罢白术苍黯然摇头:“不……我……我不能理解……”
“你只是蜗居在这个古堡里,为了自己的职责而行使职责,一厢情愿地维护所谓的‘最高利益’,却从来不睁大眼睛看看,来看看在城堡之外的人真正需要什么!”
说完,焚风只是冷笑,丢下他扬长而去。
白术苍呆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的确,云英派为了“大部分人的幸福”,从他们的立场看,“大部分人”就是云端全员。而云粹派为了“普通人的幸福”,这些普通人不仅是普通的云端,更包括云端之外的人类。
自始至终,云粹派总是在说:“我们需要什么”。而云英派却总是在说:“我觉得你们需要什么”。这也是为什么两派很少达成共识。
“白。或许这次的经历,对你来说也是一种成长吧。”冒迭此刻摇着轮椅出现。
“冒迭大人,或许焚风说的没错,但我还是非常困惑。因为无论属下如何分析,让云端脱离诅咒都是最重要的前提。我实在是无法想象,究竟有什么比这个还要重要。是他们所谓的幸福么?”
“幸福的定义各种各样。老朽记得,曾经有一个人因为疾病不得不依靠药物存活,现在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抛弃一切痛痛快快地死去得到解脱,另一个是在美丽温柔的世界下忍痛苟且。你觉得哪一种才是属于她的幸福呢?”冒迭笑道。
“活下去。这是这副身体求生的本能。”白术苍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或许是吧——如果当时她选择活下去的话。”冒迭喃喃,“所以幸福这种东西,只有当事人自己才最清楚。也许我们认为的幸福,对别人而言并不是幸福呢。”
“可木已成舟,计划已经……”
“不。老朽并不是在责怪你。”冒迭摇头,“有时候,就算知道了幸福真正的模样,我们也不能止步不前。因为我们还有自己的职责。而我们的职责……注定不应被追求幸福的人们理解。”
“冒迭大人您所言极是。或许正如焚风所说,我的确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怪物,不能理解他们的悲欢离合。”白术苍伸手扶正军帽帽檐,他无名指上的戒指闪闪发光。
“回去看看取竹吧。希望那孩子不要遭太多罪。”冒迭叹气。
此刻取竹躺在舒适的沙发上,炉火的光芒按理能让她浑身温暖,可她此刻却因为诅咒的侵蚀浑身发抖。
冒迭看着受苦的取竹,悲痛地喃喃:“果然,被诅咒的不是我们,而是这片土地啊。”
为了拯救取竹就必须尽快与车河紫联系。此刻冒迭闭目屏息,试图感知到车河紫在人类世界的气息。可一反常态,他却什么都没有感知到,似乎他与车河紫的链接被切断了。
这种事情之前从来没有发生过。
“冒迭大人,”白术苍此刻开口,“虽然不想打扰您,可我记得您之前说过,取竹戴着的护身符只要完好无损,那么车河紫在人间就平安无事。”
“的确,怎么了?”
白术苍指指虚弱杜取竹,只见她胸前的圆形护身符不知何时已经满是裂缝,行将碎裂。
冒迭的脸色顿时苍白:
“这下可麻烦大了。”
“冒迭大人,阴阳天平稳推进。而以阴阳天作为媒介,我们云英派成员已经作为先遣到达人间。他们会时刻向您汇报任务进展情况。”
下午,在台风眼大厅里白术苍向冒迭汇报。那时冒迭在落地窗前看着外面的景色,稍有好转的取竹在更里面的房间熟睡。
自从取竹的诅咒恶化后,整个上午冒迭都沉默寡言,神色凝重思考什么。
“人类方面的反应如何?”冒迭端起茶杯问。
“他们已经察觉到端倪,不排除因此绑架车河紫的可能。考虑到最坏结果,云端与人类可能会爆发冲突甚至战争——但云端已没有能力去支持一场战争。而且您也不希望这一切发生。”
“这一次仅仅是试探,先不要与人类交手。”冒迭下令,“如果云端出现阵亡,现在根本没有备用化身。这绝对不能允许发生。”
“遵命。”白术苍立正敬礼。
“话说回来,阴阳天的浓度足够吗?”冒迭突然问。
“冒迭大人,您这是……”白术苍面露惊讶。
“云端就交给你了。老朽,要去一趟人类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