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太过出名并非是什么好事。
就拿司空放鼎来说,在这长安城里可是覆雨翻云的人物,有时候人们甚至忘记了他的真实姓名,因为他的外号实在是太过响亮——扛鼎神鹤一剑追魂。
没有人知道这外号是怎么来的,又是谁给他安上的名头,世人只知道他手中的一口飞剑一旦出鞘,必有一颗鲜活的人头悄然落地。
二十岁杀人成名,三十岁剑挑川陕各派门宗,被他折辱的对手不知凡几。剑是什么剑,没有人知道,剑法是什么剑法也没人知道。因为见过他拔剑的人,通常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他开始疯狂的杀人,不论贫富,不论地位,不论老幼,不论正邪黑白。只要你付得起酬劳,皇帝老子他都能给你戳上两个透明窟窿。
当然了,这混迹江湖的人,但凡说了狠话,无非就是给自己蹦一个面子,听听也就罢了,当不得真。
行将四十,他的财富已经和他杀过的人一样多。他名下的房产比当朝高官还要多,还要富丽堂皇。他胯下的妻妾俨然和皇帝的后宫不相伯仲。他开始策划自己的后半生,隐退江湖,买通黑白两道,搂着娇妻美妾,掖着金山银山安享晚年。
然后带上量身定做的面具,聘请江湖上一流高手当贴身保镖,请唐家堡重金打造居处的奇门机关。事事小心谨慎,处处提防。
一个人发达以后往往会变得怕死。为什么?问这个问题的通常都是穷人,如果你想知道答案,方法只有一个,做一个有钱人!
其实,穷人,也怕死。
今天晚上,月色姣好。司空放鼎接下了杀手生涯中的最后一桩买卖,只要干完这一票,雇主付给他的酬劳足以让他打折双腿也能大富大贵地活到一千岁。
没有人会跟钱作对!
他要杀的人叫华天行,关于华天行的一切,他已经了如指掌,他准备好了一切,就等着一剑刺穿对方的胸膛,拿着属于他的酬劳然后封剑归隐,逍遥天下。
可是有一件事情,司空放鼎是不知道的。
请他杀人的人和他要杀的人是同一个人。
世事本来就如此奇妙还是冥冥之中就有安排?
朔风凛凛,一度穿越两州炙土,刮到了长安城外的鹰头洲。
鹰头洲泗水环山,因地处要塞,自古以来多是兵家浴血拼杀之地,这盈盈绿草下面的厚厚沃土不知埋藏着多少死亡旋律和英雄悲歌。
就在今夜,月上枝头,繁星似海。鹰头洲世所瞩目之地来了两个人,司空放鼎和华天行。
同样是来杀人的人,同样也是用剑杀人的人,唯一的不同就是,两人之间,势必会有一个会倒下,站着的人,将名震天下。
“尊驾籍籍无名,我的剑却是名震八荒,能死在它的锋芒之下,你的亡魂也将名扬四海!”司空放鼎轻弹宝剑,黑白两色的面具之下隐隐是让对手心生胆怯的自信。
华天行没有说话,他只是保持着向司空放鼎靠近的步伐,低着头,一步又一步,更奇怪的是,作为一个剑客,他居然没有带上他的剑,他甚至连对方的样子都没有看上一眼。
没有剑,怎么杀人?
华天行突然停下了,与司空放鼎仅有一丈之遥。这样的距离,面对司空放鼎的快剑无疑就是送死。
“铮!”
司空放鼎的剑真的很快,如果说眨眼的功夫只是一瞬间而已,那么他的剑只需要一半的时间就能刺穿你的心脏。
可是华天行并没有眨眼。
“呿!”
华天行站着,还是那个姿势,眼睛里依旧什么都没有,淡若清水,死寂如今晚的夜色。司空放鼎却跪在地上,浓厚的鲜血从他的脖子上汨汨流出,映着冷冷的月光,反射出粼粼的血色。
华天行抬头望着天上星月似有无穷感慨,不吐不快:“阁下用剑杀人,却不知杀人何须刀兵,一粒尘埃,已经足矣。”
他是怎么出手的,他口中的尘埃到底是什么?司空放鼎永远也不会知道。
半月后,华天行戴着司空放鼎的那张黑白面具远走大漠,看这情形,他还要去杀人,因为他的瞳孔依然散发着一股清冷的光,一种什么都看不到,却又让人想到死亡的怖惧之光。就跟杀死司空放鼎时一样,清若皎月。
司空放鼎的面具他很喜欢,因为在他的眼里,这个世界只有黑跟白两种颜色,一如人世间的光明和黑暗,正义与邪恶。在华天行的眼里,光明之下永无黑暗,即便有,他这一点微末之光,也要纤毫不留地刺出去,就算只有米粒之华,也要傲然地绽放,纵使泯灭、纵使烟消云散,也绝不退缩。
佛说众生皆苦,其实杀与被杀,都是罪过。
岁末冬寒,妙雪连绵,银毛覆于冰川,百舸冻于江河。南江之上横跨天堑,临岸水珠跳霜,夕阳一路挥洒,地平线好似一条银色的星海将天地连成一线。
荆北,江陵郡。
一场迁延不来的大雪终于赶着急促的步伐降落人间,盐泼絮撒,琼花乱捣。
这个时辰,街上应该是没什么人的,偶尔有人影闪过,迈着匆匆地步伐穿过一层又一层的雪幕,单寒的背影显得有些萧索。从他们的脚印里,慕白笙看到了劳碌甚至是穷困潦倒。
越是琐碎的东西越是往往能够体现出真相。
“这么大的雪,人们还是要奔波劳碌,为了生存,老百姓要付出的血汗实在是太多太多了。这江陵郡素以富饶闻达,怎么在我看来却是名过其实。”慕白笙叹了口气,对着身旁为他撑伞的李景澜说道。
风雪很大,李景澜双手并用几乎使尽了所有的力气才勉强撑住手里的伞,为慕白笙尽可能多的挡住风雪,而他自己早已尝过风雪扑面的滋味,冰寒入骨,他的心却是热的。
他笑了笑,说道:“穷苦人家,自古有之,先生体恤民生,往后治理勤勉,功行绩到,上不愧天子,下不愧黎民,多虑只是徒增烦恼而已。”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景澜。这些年若没有你在旁规引替我除却心中梗忧,我慕白笙也未必能够走到今天,任重道远,岁月不饶人,我走快一步,老百姓便能少受一天苦。”
“武将弛马定乾坤,文臣提笔安天下。士为知己者死,皇上于先生之赏识之情一如景澜于先生之感佩之心,能够追随先生左右为民请命也是景澜自小的宏愿。”
随说随走,两人不觉已到了目的地。只见飞雪之中,江陵郡府衙的大门前黑压压一片整整站着上百号人。有敲鼓吹笙的仪仗队,有送金赠礼的乡绅土豪,有慕名而来的千金小姐,还有府衙内的郡丞、主薄、参军以及各司各部从事、狱监、文书等等不一而足。
“请问哪一位是郡丞大人?”李景澜兀自走向人群,问道。
当中一人身穿官服,相貌儒雅,须臾出列。“本官便是江陵郡的郡丞方不同,这位公子有何见教?”
“鄙生李景澜,是慕大人的佐官,我身后这一位便是江陵郡新上任的郡守,慕白笙大人,劳烦诸位就此签确交收文书,安排交接事宜,至于迎接的礼仪和宴席一概免了。”李景澜将慕白笙的委任证书取出,上面有一方皇帝亲印的玺漆。
方不同心生疑惑,见了皇帝的玺印当即躬身施礼,敬重地说道:“慕大人既是钦点上任该有圣上委派的护轿才是,怎么眼下只两位大人徒步前来?”
“护轿队伍在南江受雪冻所阻,大人怕误了交接的时辰,所以先行一步,怎么?这圣上亲盖宝章的委任状在此,方大人还有什么顾虑么?”李景澜说着,脸色稍稍一变,话中之意颇有怪责的意味。
“下官岂敢,既是如此,请两位先生随我等入署,且用过茶汤再说吧。”
“且慢,慕白笙,可还认得我么?”
众人回头,却见一位年轻道人身着白袍,手执一枚青羽拂尘,颇有道骨仙风之貌,那滂沱大雪纷纷扬扬弥天盖地,而他好似一方炙热的铜炉,雪花落下竟未沾染他的半片衣衫。
“李先生!恩公怎的在此?”慕白笙拨开人墙,径直走了出去。及至白衣道人身前,轰然跪地:“慕白笙拜见恩公!”
道人微笑点头示意起身,遂说道:“你今既得功名又有富贵,可谓是天之骄子一时翘楚,我虽于你有恩,你这般虔诚拜我,可是碍于人前的世俗眼光,还是惧怕贫道的手段?
“恩公何出此言?若无先生救命之恩岂有白笙今日之盛,莫说跪拜,即便要我引颈自戕也毫无怨言。”
“甚好,我要你弃官不做转投我天朝麾下,然后随我入川治理蜀中政事,你可愿意?”
慕白笙稍稍思索,说道:“白笙愿往,但请求我的朋友李景澜随我同行不知可否?”
“人生得一知己死而无憾,君子成人之美,我岂有异议。你即刻起行,路上小心,此宝剑新磨未曾取名赠你防身自卫,若有不解之难处,我自会现身相助,此间事了,贫道先行一步,他日相会再续同泽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