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终于如愿以偿被推进产房,已经是上午9点半了。距离我住进医院已经过去了18个小时,距离我开始剧烈疼痛已经过去了6个多小时。
产房很宽敞,一个窗明几净的大房间,沿着三面墙摆放着一排矮柜,上面有各种仪器。屋子的正中间是产床,正对着产床有一面方形大镜子,让产妇能从镜子里清楚地看到自己正在经历的一切。
我进产房时开了9指。护士费劲地把我搬到产床上躺好,告诉我手和脚该怎么放。身边有个测宫缩的仪器。当仪器显示宫缩发生,护士就让我用力。很奇怪,有时仪器显示宫缩9级,我丝毫没有感觉,有时我依然痛到不行,仪器却并没有什么反应。我就在这个莫名的节奏里使着劲,一次又一次。
整个过程中,我都只有大便感,不停地对护士说对不起。护士和善地说没关系,给我换了几次尿布。
不知重复了多少次。护士似乎也放弃了,没有再让我用力,只是坐在我对面。自从进了产房,宫缩没有那么痛了,但焦虑和恐惧,慢慢地一点点往上涌。我已经煎熬了18个小时,我可以忍受痛苦,但这个痛苦会不会没有结果?之前的脐带绕颈会不会有危险?心跳骤降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在没有答案的问题里继续消磨着早已所剩无几的精力。
丹尼斯来的时候我已经气若游丝了,经过之前长时间的煎熬,与刚才无效的用力,我浑身发抖,眼睛已经模糊得什么都看不清了。我不知道我正在以什么样的姿势躺在产床上,我不知道我周围都有谁,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我甚至只是隐约感到医生来了,却并没能看清。我想我一定是生不出来了。但忽然,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替我掰开了宫口,那是一种撕裂身体的剧痛,但我下意识地笃定,我又有希望了!这个痛能帮我把孩子拉出来!我听到丹尼斯让我用力,我奋勇地在身体深处摸索着还躲藏在角落的力气。我双手死死握紧产床的扶手,绷紧了从头到脚每一寸肌肉,向上顶起肚子,向后仰起头,借助所有一切可以帮助我使劲的动作。我知道我还有力可以用!我知道还没到放弃的时候!我听见我在哭喊着:妈妈!妈妈!怎么办!
妈妈!妈妈!在最艰难的时候,身体里迸出的呼喊仍然是已经离开我快20年的妈妈。
妈妈,在生我的时候,你是不是也这么无助?
又失败了。这是第多少次了。我已经没有机会了吧。
这时,丹尼斯拿着一个喇叭一样的东西对我说了一堆话,我恍惚地听着,他似乎在说,孩子胎位不太好,面朝上,出不来,心跳已数次下降,要采取特别手段,否则会有危险。问我是否同意。
还有什么同意不同意的呢,赶紧吧!
我闭上眼睛做最后一搏。宫缩来时就伴随着“PUSH!PUSH!”的催促声和丹尼斯到来后那股掰开身体的力量,把仅存的最后几滴气力拼了命地挤出体外。同时,还有一把奇怪的力正在试图从我身体里将五脏六腑都往外拽。我从未曾想象过,还存在如此新鲜而彻底的痛感,就如同美国大片里世界毁灭之际的高楼大厦瞬间倾塌,我感到身体各处的骨骼也正在破碎,争先恐后,奋不顾身,噼里啪啦的崩裂声回响在我的脑海,整个人在瓦解,在消散,在游离……..
孩子终于被拉出来了。身体刹那安静了。空荡荡,静悄悄。我闭上了眼睛。
上午10点35分。终于结束了。
护士带着孩子去擦身,称重。丹尼斯在给我缝伤口。很奇怪,看见医生挥舞着针线在自己身上穿引,你明明知道针缝在皮肉上,却一点感觉也没有。我就这样愣愣地看着,看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我终于见到了孩子。他光着身子,皱着脸哇哇哭。手和脚在空气中愤怒地挥舞。他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但我想象他该是什么样子呢?其实我也不知道。
六六,为了这一刻的母子相见,妈妈真的拼尽了全力。
日更第17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