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光的房子

  可以随手写很多零散的句子,但碰到深沉的情感却凑不成一篇完整的样子。过去了一段时间的“年”在心里留下了印记,想默默的把它腌渍封存,像三月的樱花,细微微的落满地,好似铺遍的不是长长的街道,而是被不舍占据的心。今年,我又走进了那间发光的房子。

  防盗门上鲜艳大张的“福”字跟去年变了样。穿过一条只有几步路的走廊,掀起小毛毯似的门帘,吵吵闹闹的味道扑面而来。一边脱去还散着冷气的大衣,一边混着房间里的温暖跟大家打招呼,一年没见,几句话又回到老样子。回身,见躺在护理床上的姥爷,瘦弱干瘪的脸愣愣的看着我,没说话。我问他,记得我是谁吗?他微扭了一下头看着床边的妈妈对我说,“你是她家的吧?”我笑着狠狠的点头,对他,也是对我自己。我要接受他如今有气无力的样子,也要接受他记不住我的样子。护理床边的加湿器低嗡嗡的响着,水汽渐渐弥漫开来,姥爷静静的躺在那,这所房子依然发光。

  小时候常听姥爷讲他小时候的故事。1934年,延吉在日本统治下,叫“间岛市”,部分地区也正被前苏联管制,他住的大院里总是有“老毛子”开着挎斗的摩托车,久而久之,他和小伙伴跟“老毛子”交起了朋友,经常跳进挎斗里,风一样的飞驰在那个小世界。后来再大一点,他跟着学校学过日语,俄语,还有一点朝语,虽然老了以后很少听他说过,可这并不妨碍我对他的崇拜。那时候,芝麻大的间岛市,有一个会发光的院子。

  19岁,他考上了前身是院系调整时期由各系科合并组建的北京地质学院。那年,满面红光风风火火的他没想过以后的人生,他以为接下来的一辈子都要开始跟石头打交道,无畏的少年自带光芒。入学后的第二年,他因病不得不休学回家,哥哥希望他去乡下安心养病,等病好了再回来念书,完成学业。可是这一走,他就再没回去…病好了,学籍却没了。他跟我讲这些的时候,像是讲一个别人的故事,然而在平淡的叙述里,我看到了他眼里的光,那是经由岁月沉淀下来,打了蜡包了浆仍然四射如初的光。

  再往后的日子里,他留在小镇结了婚,生了娃,教起了书。时间被一小格一小格的推着朝前走,不温不火,滴滴答答的就这么走了几十年。他爱看新闻,原来每晚7:00他都会准时坐在电视机前,看中央台;他爱吃完饭马上就洗漱,牙钢叮叮当当的作响;他爱给家里的猪猪们打针,满院子追着跑;他爱骑着二八杠的自行车在田间,看他种的豆角收成如何;他爱跟小孩子们开玩笑,手指勾一勾总是变出好吃的来;他爱在洋针的抽匣里放5分或者1角的钢镚儿,偷偷的给我零用钱;他爱喝酒,总是拎着空的酒壶走很远的路去粮仓打一桶;他爱唠嗑,常跟他的伙伴们坐在院子前的空地上晒太阳;他爱的,现在都不能做了。

  元宵节,也是离开北方的前一晚,我和表弟在姥姥家。我搬了椅子坐在姥爷床边,缓缓的把头靠在他的头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距离自己几米近的头顶,白花花的天棚上,日光灯没有开。他的右侧墙上,映着绚丽灯光的影子,那是过年时姐姐给他买的七彩莲花灯,转经筒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有些突兀,他没说话……我要走时,姥姥站在床前对他说,“宁宁明天就要走了,回云南去了,露露也是,走时没敢告诉你,明天孩子们都不过来了……”话还没说完,他就哭了,我听见转经筒又转了几圈。

  “姥爷,我走了,你如果想我了就让姥姥给我打电话,我当天就飞回来,特别快,昂~”他点着头,被子下的手兀自浮动了两下,表示跟我再见。我突然想起以前念书在家,每次来,他都站在窗口,望着来时的那条小路,离开时,也要执意等着我们走出转角他才回屋…我掀开被子一角,把他的手拿出来,他握不住我,只能轻轻的搭在我的手心上,我反复揉搓着那只尽剩干瘪的皮囊,血管清晰的甚至能看清它的走向,虎口处的肉已经所剩无几,错杂的纹路覆在皮层表面,手心上的生命线深深的嵌在沟壑里,强劲的像是要穿透这无法比拟的命运。指甲扁平,却仍在生长,汗毛服帖在手背,静静的陪着这顽固又脆弱的他。

  忘了说,发光的房子里还有一只上了年纪的猫。姥爷清醒的时候,偶尔会问姥姥,“猫猫呢?”房间里安静极了,猫猫蹑手蹑脚弓着背,走到姥爷床下找到自己喝水的小碗,自顾自的喝起水来。然后跳上姥爷旁边的床,挨着暖气片,缓缓的趴下,打个哈欠,眯起眼来。姥爷不看它,它也不看姥爷,可是房间里一上一下的呼吸声摆在那,彼此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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