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小芸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大哥大还只是少数身份特殊之人的专利,甭说手机,传呼机也还没十分普及。
那时候,我们常被公司外派出差、蹲点,要打一个电话都得上邮局去,有时还得排队等候。公司或家人若有事找我们,一般将电话打到我们长住的宾馆服务台,值班的女孩便会大声喊道:“XXX,电话。”我们于是一路小跑地到一楼去接听。有时因各种声音嘈杂或我们正在午睡,女孩们还会不厌其烦地亲自跑上楼唤我们。
在县宾馆服务台上班的女孩中,小芸是年龄最小的,认识我们的时候,才刚刚过完十六岁的生日。
小芸来自全县最大最富庶的一个乡镇,境内有因岁月和风雨剥蚀而形成,并越来越为世人所熟知的神奇壮美的地质地貌风光~土林,更有一条浩浩荡荡的川河穿流而过,成就了一个盛产甘蔗的鱼米之乡,也陶冶出小芸的秀美端庄。在她身上看不出半点农家女孩的痕迹,肌肤雪白面色红润,特别是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又大又圆又洁净,象极了黄飞鸿师傅的那位“十三姨”关之琳。她喜穿一袭蓝底碎花束腰通肩的连衣裙,这使得她本来只是适中的身材更显亭亭玉立,愈加有了一种卓尔不群的高雅气质。
我们的伙食一直是在宾馆的餐厅解决。由于长住而与宾馆的员工都厮混熟了,每次用餐时只需两元的饭票便能弄得一大海碗的饭菜。有时我们就在餐厅的桌上吃,有时候也带回寝室慢慢享用。若是小芸值班的时候,我们则会端着饭碗坐在服务台的沙发上,边吃饭边与她聊天。有句话不是叫“秀色可餐”吗?面对着小芸这样的美女用餐,自然是胃口大开了。
小芸酷爱看书也喜欢文学,而我正好是曾经的“文学青年”(如今似乎已改称“文艺青年”了),这样我与她之间便或多或少地增加了些比别人更多的话题。我粗通乐理,随身带了把旧吉他,闲来无事时喜欢漫弹一通。不上班的时候,小芸会独自跑来找我,要我弹几曲让她解解闷。我随手弹奏,小芸却是看得仔细听得认真。
一天,听我奏完一曲后,她叹道:“唉,自己不会么将来只有找一个会弹吉他的老公了,想听的时候就让他为我弹奏!”
“何必那样麻烦呢?要是你愿意学,我可以手把手教你的。”我说,“现在吉他已不象我们那个年代一样流行了,喜欢的年轻人似乎不多!”我感慨道,接着又对她开玩笑,“要不找个冷库把我冰冻起来,等上你十几年再把我解冻,那时我娶你,天天为你弹吉他,你觉得如何?”
小芸哈哈大笑:“万一你解冻无效咋个办?”正在此时,有人来找我玩,打断了我和小芸的话题,大家便闲聊一场,然后各自散去。
人在异地,月到中秋。这已不是我第一次在他乡过节了,而中秋对于我来说也只是传统的节日符号,不会再勾起我更多的感慨。小时候盼“八月十五”是为了能尽早吃上月饼;成年后盼月圆是为了欣赏溶溶月色并抒发对异性的仰慕情怀;再后来是借皎洁的明月来寄托对恋人及故友的思念之情。如今已无咏月吟秋的雅兴,朗朗的月色带给我的常常是满怀的落寞和惆怅。
男同事在这地方有亲戚,约我一块去过中秋节,被我婉言谢绝了。我不大热衷于闹哄哄的场景,倒喜独自斟上一杯薄酒,想着一些属于自己的心事,泛泛而过。即便耐不住寂寞,也可学着李白的样子“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地自我陶醉一番。
原计划这个中秋只是随便打发而已,没曾想小芸却来邀我共赏月色。
晚上下班后,小芸说要带我前往一个赏月的好去处。我以为会是郊外的某个地方,却原来就在宾馆的屋顶上。房屋左前方是一棵已有些年代的大树,四面八方都是虬然的树枝,其中一杈凌驾于屋顶,且平行地生长,可同时供数人坐于其上。若是夏天,这倒是个纳凉的好场所。在此赏月呢,也不输于其他地方。最妙的是,从下面的院场往上看时如“笼着轻纱的梦”一般看不分明,上面的人却能清楚地看到下面所发生的一切。抬头观月时,又有些影影绰绰的细枝碎叶做装饰,倒为中秋这一主题增加了些诗情画意。
独自面对着一位漂亮的女孩,又是沐浴在极易惹人遐思的牛乳似的月色中,我倒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没话找话地问小芸何不约小姐妹们一起过中秋。小芸说有的小姐妹轮休回家了,也有去了亲戚家的,还有的关系不是太融洽,干脆各玩各的要好些。
如水的月光把小芸的妙目洗得晶亮晶亮的,还带着些许的朦胧。她不时地注视我,而我却不太敢与她对视。她的眼睛属于比较深情的类型,只要目光与她交接的时间稍长,作为男人都会出现阵发性的失神,并很难驾驭住心猿意马。
我承认我很喜欢小芸,一天当中只要见不到她的倩影芳容,心中便会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失落感。但我绝不会伤害她的感情,我只能是她人生旅途中的一个大哥。说来好笑,小芸与我相识这一年来,对我从来都是直呼其名,似乎我俩年龄相当。我清楚她也喜欢我,说得准确点应当是崇拜我信赖我。如果在八十年代,喜爱文学、会弹点吉他、有一份工作、长相也还对得住人……这些条件倒是许多女孩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形象,可都已经快进入新世纪了,竟还有小芸这样价值观没有与时俱进的女孩,这倒让我觉得有些意外!
我又一次走到了情感的十字街头。一方面,我随时都想看到小芸灿若春花的笑脸和含情脉脉的大眼睛;一方面我又在极力地回避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流露,小芸注视我的目光总是热辣辣的,且眼睛一眨不眨,还带着几丝探询的成份,似乎要从我的眼神中捕捉些什么,我只得尽力回避她的目光。这让我感到痛苦不堪!
好在这样的日子没煎熬我太久,我接到了撤回公司的通知。我到书店买了本庐隐的散文集赠小芸留念。在扉页上我题了首藏头劣诗:
来去匆匆又劲风,
年轮再续正情浓。
相欢共谑期明月,
会使魂牵无量峰。
临别之夜,我请小芸及与她一起上班的几位小姐妹到酒吧聚一聚。
可能是故意为我和小芸创造机会,几个女孩及我邀约的两位川河兄弟都推说不会唱歌,那么,只能是烟锅巴嗓的我和小芸尽情表现了。半瓶白酒下肚后,我便大展歌喉,当然都是选唱些能表达我离情别绪的歌曲。小芸的歌声还带着几许稚嫩,有点奶声奶气的感觉,但却是十分的入耳,也有些韵味。特别是当她唱《牵手》的时候,竟让人感到一种超乎她年龄的沧桑感。
酒喝得不少,歌也不大想唱了,看看时间也过了凌晨一时,小芸和女伴们一大早还要上班,便先告辞了。我将她们送出酒吧门外,却在门口干呕起来。小芸回首见状又返回我身边柔声问道:“是不是又吐了?你也真是的!拼命喝酒干吗?只会伤了自己身体,憨死了!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听着她充满了关切的柔美语音,一瞬间我感到她身上弥漫着一种类似于母爱的光辉与爱人的柔情。我忘情地充浸于这氛围中,享受着片刻的幸福与温馨!俄顷,我回过神来连连摇首说没事。当小芸的芳影渐渐远去,我唯有黯然神伤的叹息!
翌日上午,我一直忙于打包和搬运行李,公司派来车辆,待我将一切都装车弄妥当后,准备去向小芸辞行。恰在此时她却先来找我,说是为我准备了一份薄礼。我随她到服务台旁的值班室~这是她们夜里值班休息的芳闺~她递给我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纸盒。当时不知里面是一方砚台,只是觉得拴盒子用的丝绸带及上面的那朵小花很别致,也充满了小女孩的心思和情趣。
泪珠在小芸的眼眶中打转,她低头轻声道:“我永远忘不了你这个大哥……唉,一年多的时间过得真快!晓不得以后还能不能再见面?”
“当然能!咋会不能?只是几百里的路程,你以后出差也好游玩也好都可以去找我呀!”我有些情绪激动地说,“再说了,有机会时我也会来看你们的,我已经喜欢上这儿的山山水水了!”其实,更是喜欢上了她这位可爱的女孩,只是这句话没有说出口。我右手轻拍着她的肩头,见她还是满脸的郁郁和失落,一股怜香惜玉之情不禁油然而生,也不管刚搬过行李后一身的灰尘和汗臭,更不顾是否会唐突了佳人,一把将她拥入怀中,仿佛是自言自语地喃喃道:“让我抱抱,抱抱就行!”小芸没有抗拒,她将头埋在我胸前,我听到轻轻的啜泣声,她一定也能听到我剧烈的心跳。我只愿时间在这一刻突然凝滞,把我俩永远凝固在一起!然而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随之而来的往往是绵绵无尽的忧伤!
小芸一直将我送到服务台大厅外的台阶上,强装笑颜地冲我笑笑并挥手告别,但她脸上却分明地刻着无奈和苦笑。我也冲她挥了挥手,然后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车。透过车子后视镜,我看到小芸一直站在台阶上,直至我们的车子驶出宾馆的大门。
我就这样捂着一颗几乎破碎的心,揣着千般的留恋和万般的不舍离开了这个令人终身难忘的地方!
几个月后,在办公室里我竟意外地接到了小芸的电话。更让我喜出望外的是,全市所辖的县级宾馆各有三个名额到市宾馆集中培训和参观学习,小芸就这样到了市里。
我与小芸约定,在市电影院前的人行道上碰面。下了班我赶到那里时,小芸早就倚在铁栅栏上等我了。我们挑了一家看似洁净的小饭店,点了几道菜要了一瓶酒,便叙起了别后的情形。
饭后我们往市区的马路上去散步。我刻意地与小芸保持看一定的距离,但街道正在整修,碰上路面狭窄的地段时,呼啸而来的车子几乎是与我擦身而过,好几次小芸都不得不拉着我的衣袖把我往她身边拽,这样一来,我又只得与她摩肩而行。我们一直漫步着穿行了半个市区。到达她下榻的宾馆时,正好是夜里十一点。
两天后是星期日,我约小芸到郊外游乐。她带上了本县的两位小姐妹,也都是我熟识的。我带她们到梅子湖观赏山光水色。
湖边有不少仅供两三人乘坐的小游艇出租。这是一种人坐其上用脚踏行的小铁皮艇,让人既赏玩了风景也锻炼了身体。我与小芸同乘一艇,我不紧不慢地蹬着,小艇晃晃悠悠地行着。小芸蹲在艇边用手掌不断地撩拨湖水。仰望四周翠绿的山色俯视脚下碧莹莹的湖水,小芸赞道:“景色不错,值得一游!以后有机会还要再来的!”
对于我来说,能陪自己喜欢的女孩一同流连于山水之间,又何尝不是一件赏心乐事呢!
湖畔有摄影摊,游完湖后我们一起合了几张影。那时受技术的限制,胶片要到相馆冲洗好几日,算算时间待她们学习结束还不能拿到照片,便说好了我为她们邮寄。
摄影摊旁的花台里开满了红的白的金凤花,小芸摘了些在掌中挼着,然后将手向空中一扬,只见凭空下起了一阵花雨,她顽皮地鼓起腮帮子将花瓣往我脸上吹来。我站在花台下,那纷纷扬扬的花瓣向着我的头上肩上飘洒、飘洒,终至于一瓣一瓣地滑落、滑落。小芸的两位女伴在一旁看着笑着,也不知会对小芸与我之间那份她们理解不了的情感作出怎样的推想。
以后两天各自忙碌,我和小芸没再联系。直到她结束了学习返回了县城我们都没能再见面。谁曾想,这一别就是十多年,至今我与小芸一直未再相见。这些都是后话了。
我取回照片的那天,小芸才走了两日。我写了封信随同照片寄给她。我保存的那份照片后来被妻子看到了,于是作为我出轨的证据编排出了许许多多的故事。当初妻子数次去探望我,曾多次见过小芸,而小芸也在服务台为她转过几十次的电话。对于这样漂亮的女孩,无论男女都会印象深刻的。若不是小芸的女伴们也留影其中,不知妻子还将做出何等样的“河东狮吼”状?我这才明白过来当初小芸约女伴同游梅子湖,并一同合影留念的良苦用心。
别后的几个月,我和小芸会时不时地通个话互报平安彼此问候。这一年的中秋,凝望着那一轮满月,我不禁“诗兴大发”,胡诌了一首歪词寄给她~
《西江月.中秋感怀》:明月年年岁岁,乡情日日天天,梦中相聚又从前,情系川河无限。 都道哀牢山秀,皆言无量妞甜,更兼鱼米蔗糖鲜,未晓何时重见?
小芸没有回信,以后也没有了她的音讯。我多次打电话到宾馆服务台,可一直未遇上她本人。最后一次,服务台的人告诉我,小芸已去了另外一个部门。
后来,手机已渐渐流行,座机不再吃香,我和小芸便自此失去了联系。再后来,我向来自小芸家乡的人们打听她的消息,令我大为惊讶的是,她已匆匆结婚了!她还不足二十岁呀,怎么能这么早便跳进爱情的坟墓?
十多年来,我曾几次去过小芸生活的那个县城,但我没有勇气去寻找她、探望她,既然她已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平静生活,我又何苦去打破那一份平静?
(2011.04.2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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