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卡尔维诺 著,黄灿然 译
八、一部经典作品是这样一部作品,它不断在它周围制造批评话语的尘云,却也总是把那些微粒抖掉。
一部经典作品不一定要教导我们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东西;有时候我们在一部经典作品中发现我们已知道或总以为我们已知道的东西,却没有料到我们所知道的东西是那个经典文本首先说出来的。这种发现同时也是非常令人满足的意外,例如当我们弄清楚一个想法的来源,或它与某个文本的联系,或谁先说了,我们总会有这种感觉。综上所述,我们可以得出如下定义:
九、经典作品是这样一些书,我们越是道听途说,以为我们懂了,当我们实际读它们,我们就越是觉得它们独特、意想不到和新颖。
当然,发生这种情况通常是因为一部经典作品的文本“起到了”一部经典作品的作用,也就是说,它与读者建立了一种个人关系。如果没有火花,这种做法就没有意义:出于职责或敬意读经典作品是没有用的,我们只应仅仅因为喜爱而读它们。除了在学校:无论你愿不愿意,学校都要教你读一些经典作品,在这些作品中,你将辨别“你的”经典作品。学校有责任向你提供这些工具,使得你可以作出自己的决定;但是,只有那些你在学校教育之后或之外选择的东西才有价值。
只有在非强制的阅读中,你才会碰到将成为“你的”书的书。我认识一位出色的艺术史专家,一个极其博学的人,在他读过的所有著作中,他最喜欢《匹克威克外传》,他在任何讨论中,都会引用狄更斯这本书的片断,并把他生命中每一个事件与匹克威克的生平联系起来。渐渐地,他本人、宇宙及其基本原来,都在一种完全认同的过程中,以《匹克威克外传》的面目呈现。如果我们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我们就会形成对一部经典作品的想法,它既令人仰止又要求极高:
十、一部经典作品是这样一个名称,它用于形容任何一本表现整个宇宙的书,一本与古代护身符不相上下的书。
这样一个定义,使我们进一步接近关于那本无所不包的书的想法,马拉美梦寐以求的那种书。但是一部经典作品也同样可以建立一种不是认同而是反对或对立的强有力关系。卢梭的所有思想和行动对我来说都十分亲切,但它们在我身上催发一种要抗拒他、要批评他、要与他辩论的无可抑制的迫切感。当然,这跟我觉得他的人格与我的性情难以相容这一事实有关,但是,如果这么简单的话,那么我不去读他就行了;事实是,我不能不把他看成我的作者之一。所以,我要说:
十一、“你的”经典作品是这样一本书,它使你不能对它保持不闻不问,它帮助你在与它的关系中甚至在反对它的过程中确立你自己。
我相信我不需要使用“经典”这个名称辩解,我这里不按照古老性、风格或权威性来区分。基于我这个看法,一部经典作品的特别之处,也许仅仅是我们从一部在文化延续性中有自己的位置的、不管是古代还是现代的作品那里所感到的某种共鸣。我们可以说:
十二、一部经典作品是一部早于其他经典作品的作品;但是那些先读过其他经典作品的人,一下子就认出它在众多经典作品中的谱系中的位置。
至此,我们再也不能搁置一个关键问题:如何看待阅读经典与阅读其他一切不是经典的文本之间的关系。这个问题与其他问题有关,诸如:“为什么读经典,而不是读那些使我们对自己的时代有更深了解的作品?”和“我们哪里有时间和闲情去读经典?我们已被有关现在的各类印刷品的洪水淹没了。”
当然,可以假设也许存在着那种幸运的读者,他/她可以把生命中的阅读时间专程献给卢克莱修、琉善、蒙田、伊拉斯谟、克维多、马洛、《方法谈》、歌德的《威廉·麦斯特》、柯勒律治、罗斯金、普鲁斯特和瓦莱里,偶尔涉猎一下紫式部或冰岛萨迦。再假设这个人可以读上述一切而又不必写最新再版书的评论,为取得大学教席而投稿,或在最后期限即将届满时给出版商寄去作品。如果保持这种状态而不必受任何污染,那么这个幸运者就可以避免读报纸,也绝不必操心最新的长篇小说或最近的社会需调查。但是,这种严格有多大的合理性甚至有多大的功用,尚未得知。当代世界也许是平庸和愚蠢的,但它永远是一个脉络,我们必须置身其中,才能够顾后或者瞻前。阅读经典作品,你就得确定自己是从哪一个“位置”阅读的,否则无论是读者或文本都会很容易飘进无始无终的迷雾里。因此,我们可以说,从阅读经典中获取最大益处的人,往往是那种善于交替阅读经典和大量标准化的当代材料的人。而这并不一定要预先假定某个人拥有和谐的内心平静:它也可能是某种不耐烦的、神经兮兮的性情的结果,某个永远都感到恼怒和不满足的人的结果。
大概最理想的办法,是把现代当作我们窗外的噪音来听,提醒我们外面的交通阻塞和天气变化,而我们则继续追随经典作品的话语,它明白而清晰地回响在我们的房间里。但是对大多数人来说,把经典作品当作房间外远方的回声来聆听已是一种成就,因为他们的房间里被现在弥漫着,仿佛是一部开着最大音量的电视机。因此我们应加上:
十三、一部经典作品是这样一部作品,它把现在的噪音调成一种背景轻音,而这种背景轻音对经典作品的存在是不可或缺的。
十四、一部经典作品是这样一部作品,哪怕与它格格不入的现在占统治地位,它也坚持至少成为一种背景噪音。
事实仍然是,读经典作品似乎与我们的生活步调不一致,我们的生活步调无法忍受把大段大段的时间或空间让给人本主义者那种庄重的悠闲;也与我们文化中的精英主义不一致,这种精英主义永远也制定不出一份经典作品的目录来配合我们的时代。
这反而恰恰是莱奥帕尔迪的生活环境:住在父亲的城堡,他得以利用父亲莫纳尔多那个令人生畏的藏书室,实行他对希腊和拉丁古籍的崇拜,并给藏书室增添了到那时为止的全部意大利文学,以及所有法国文学。……
今天,像青年莱奥帕尔迪那样接受古典作品的熏陶已难以想象,尤其是像他父亲莫纳尔多伯爵那样的藏书室已经解体。现在可以做的,是让我们每个人都发明我们自己理想的经典藏书室;而我想说,其中一半应该包括我们读过并对我们有所裨益的书,另一半应该是我们打算读并假设可能对我们有所裨益的书。我们还应该把一部分空间让给意外之书和偶然发现之书。
现在我实应重写整篇文章,以清楚地表明,经典帮助我们理解我们是谁和我们所到达的位置,进而表明意大利经典对于我们意大利人是不可或缺的,否则我们就无从比较外国的经典;同样地,外国经典也是不可或缺的,否则我们就无从衡量意大利的经典。
而如果有谁反对说,它们(经典)不值得那么费劲,我想援引乔兰:“当毒药在准备中的时候,苏格拉底正在用长笛练习一首曲子。‘这有什么用呢?’有人问他。‘至少我死前可以学习这首曲子。’”
198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