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三四岁时随她外公外婆去北京玩。
北京的冰淇淋比家里的好吃,北京的游乐场比幼儿园的滑滑梯好玩。女儿吃了两只冰淇淋还要吃,玩了几次木马还不够。
外公外婆觉得冰淇淋比家里的贵多了,再说吃多了也不好,木马什么的也不能老玩下去,就拒绝了女儿的再一次请求。
女儿气急跺脚:外公是笨蛋啊,好吃的不晓得让人吃,好玩的不晓得让人玩。
她外公外婆回来把这一段学给我听,觉得这孩子是让人又好气又好笑。我当时也觉得挺好笑的,随口说了她一句“也不能总吃总玩啊”就罢了。
今天翻到丰子恺的《一辈子率真》,看到他写给孩子们的文字,若是他老先生当时在场,肯定要说我家女儿是身心全部公开的真人了。
在他的这篇散文集里,第一篇就是《给我的孩子们》,他写道: 我的孩子们!我憧憬你们的生活,每天不止一次!
他认为小小孩童,是身心全部公开的真人。什么事体都会认真去对待。花生米掉了,会哭,失去一个小泥人,真心实意地哭。写儿子瞻瞻:
……你要我抱你到车站里去,多多益善地要买香蕉,满满地擒了两手回来,回到门口时你已经熟睡在我的肩上,手里的香蕉不知落到哪里去了。这是何等可佩服的真率、自然与热情!大人间的所谓“沉默”“含蓄”“深刻”的美德,比起你来,全是不自然的、病的、伪的!
丰子恺感慨:我在世间,永没有逢到像你们这样出示肺肝的人。世间的人群结合,永没有像你们这样的彻底的真实而纯洁。
丰子恺感叹世上总是无趣的人多,悲哀自己也不免退缩、顺从、妥协、屈服起来。然而他自己终归不是无趣的人。
在《忆儿时》篇中,他回忆起家中养蚕——难得的乐事,天天吃多量的枇杷与软糕;吃蟹——半条蟹腿肉要过两大口饭,这滋味真好!钓鱼——给母亲省了不少菜蔬钱。然而,这可回味的三件乐事,竟又都是杀生取乐,啊,这可令老先生一面永远神往,一面又永远忏悔。
他写外孙女儿南颖。“她往往不讲情理,恣意要求”。正在吃饭时,她定要外公抱她出去,深夜醒来时,放声大哭,也要求出去。然而,老先生乐此不疲:越是恣意,越是天真,越是明显地衬托出世间大人们的虚矫,越是使我感动。
儿子华瞻最喜欢的是“逃难”。因为这样可以大家一起坐汽车,去看大轮船。一般的大人听到,肯定会吹胡子瞪眼。丰子恺听了孩子的话后十分感慨:他能撤去世间事物的因果关系的网,看见事物的本身的真相。我在世智尘劳的现实生活中,也应该懂得这撒网的方法,暂时看看事物本身的真相。唉,我要从他学习。
他赞美儿童最富于同情。孩子看到鞋子没有一排排放好,心里难过它们不能坐成一排谈话,茶杯躲在它母亲的背后,教它怎样吃奶奶?儿童的同情不但及于人类,又自然地及于猫狗、花草、玩具,他们的本质是艺术的。
大人的纯真黄金时代虽然已经过去,但丰子恺先生认为,我们可以因了艺术的修养而重新面见这幸福、仁爱而和平的世界。
所以老先生的文字率真可爱,画作朴实有童趣。在《一辈子率真》中,多处插画让人忍俊不禁。
他的文字也坦诚幽默,在谈到他给一个商人讲解自己的“丰”姓时,用咸丰皇帝的丰,商人不解,用五谷丰登,不解。最后写给商人看。商人恍然大悟:哦,汇丰银行的丰。老先生写道:
哪,不错不错!汇丰银行的确比咸丰皇帝时髦,比五谷丰登通用!
在《蜜蜂》中,老先生看到被玻璃挡住去路的蜜蜂,觉得非常可怜。
求生活真不容易,只做一只小小的蜜蜂,为了生活也须碰到这许多钉子。我诅咒那玻璃,……它又仿佛是一个骗子,把窗外的广大的天地和灿烂的春色给蜜蜂看,诱它飞来。等它飞来了,却用一种无形的阻力拦住它。
丰子恺一门心事要为这只蜜蜂谋出事,邀人搬开窗边的重物,奈何人们“哪有余力去搬重物而救蜜蜂呢”?
他又怜惜没了母亲的四只小老鼠。“可怜!这么大就没有了保护者。怎么办呢?”他也知道老鼠是害虫,然而感慨怜惜不已。
丰子恺感叹认为这世间的成人多为无趣之人,好在他自己却是个童真天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