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车,骑马,划船,洗澡,网球和槌球;松树下的野餐;水车和干草棚的诱惑——这便是一连串使我们的作者动情的主题。从形式的角度审视他的诗呢?这些,不消说,是现实的缩影。但是作者借助细致入微、使根根发丝清晰毕现的娴熟技巧处理它们,并非因为诗中一切都是由作者苦心孤诣地刻意创造,而是因为作者无意间将存在的最细微的特征传达给了读者,要做到这一点,需要一种完整而可靠的天赋,确保作者遵守艺术契约中的所有条款。你可以就集邮簿式的诗歌形式是否值得振兴抒发己见,但却肯定无法否认戈杜诺夫–切尔登采夫已经在他亲自划定的范围内妥善解决了诗体学的问题。他的每一首诗都闪耀着彩虹般绚丽的光芒,任何喜爱色彩斑斓的风格的读者都将赏识这本小小的诗集。对于待在教堂门口的盲人它倒是无可奉告。作者具有何等非凡的眼力!黎明醒来,他知道今天天气如何,只消看一眼百叶窗的缝隙,它
透进一抹比蓝色还蓝的蓝
而且蓝的程度几乎不亚于
我眼下对它的回忆。
傍晚,他以同样眯缝的双眼凝视田野,只见它的一侧已经笼罩在暮霭里,而远方的另一侧
从正中的巨砾
到远处的森林边缘
被照得亮如白昼。
在我们看来,这似乎不能算作真正意义上的文学,而是他自打儿时起便注定与之结缘的绘画。尽管我们对作者目前的处境一无所知,却能清晰地想象出一个头戴草帽的男孩,老大不舒服地坐在园子里的一张板凳上,旁边是随身携带的画具,正在描摹祖先遗赠给他的天地:
白瓷的细胞
包含蓝、绿和红的蜜色。
首先,铅笔线条
在糙纸上勾勒出一个花园。
白桦,外屋的阳台,
尽皆洒满太阳的斑驳光点。我
将画笔浸在浓郁的橘黄颜料里
同时摁紧笔尖旋转;
此刻,在斟满酒的高脚杯里,
在雕花玻璃流溢的光波里
呈现出缤纷璀璨的色彩
怎不令人心醉神迷!
这便是戈杜诺夫–切尔登采夫的薄薄的诗集。临了让我们添加……还有什么?还有什么?想象力。快点激发我的思绪!我以往梦见、如今仍旧通过诗歌梦见的那些迷人得令人悸动的东西并未湮没在诗里,而是引起了某位读者的注意,他的评论我将在白天结束之前阅读。这一切是真的吗?他是否果真理解它们当中的一切,懂得除了老式的、不错的“别有风姿”以外,它们还蕴涵特殊的诗意(当你的头脑,在细小得难以觉察的迷宫里逡巡一周后返回,带着新发现的、独自使诗歌呈现其本来面目的音乐时)?读诗时,他是否不仅将它们当作文字,而且视为文字之间的缝隙,如同你读诗时该做的那样?抑或他仅仅是将它们走马观花地浏览一遍,喜欢它们,赞扬它们,提醒人们注意它们的时间顺序的意义。这是如今时代的一个普遍流行的特征——视时间为风尚。倘若一本诗集的开篇是《一只消失的球》,那它势将以《失而复得的球》收尾:
那年只有图画和雕像,
留在各自原先的位置上
当童年结束,老房子发生
了什么事情:转瞬间
所有的房子都在
互相交换原有的家具,
橱柜和屏风,以及许多
笨重庞大的东西:
正是那一刻,从沙发下面,
在骤然暴露的镶木地板上,
活泼、可爱得令人难以置信,
它出现在一个角落里。
诗集的外观令人赏心悦目。
在他凝神构思他的诗的当儿,雨水已将这条街从头到尾冲得滑溜溜的。货车已经开走,拖拉机刚才停的人行道旁,留下一弯汽油凝成的彩虹,最触目的是紫色,还有一个形似彩羽的弧圈。沥青路上的长尾鹦鹉。
不过我干吗在意一生中是否会受到关注,如果我无法确定世人是否将永远记住我,直到最后一个最黑暗的冬季,像龙萨笔下的老妇人一样惊叹不已?可是……我离三十岁还早,如今已经受到关注。关注!谢谢你,我的祖国,为了这种遥不可及的……一种抒情诗的可能性从他身边掠过,在他耳畔吟唱。谢谢你,我的祖国,为了你弥足珍贵的……我不再需要“受到关注”这个词儿的声音:韵脚点燃了生命的火花,但是韵脚本身已被抛弃。应该感谢这最疯狂的天赋……我猜“网”已做好捕捉的准备。没时间依靠那束骤然涌入的光线看清我的第三行诗。遗憾。一切都已消失,没能领会我的暗示。
他在用某种让人难以理解却又似乎与液体的流动一样自然的方式,温婉谦和地将自己笼罩在难以定义的名声的光环里,致使人们提及他的名字,虽然不一定特别频繁,但口气却显然有别于其他年轻人。只要有他新写的文章,尽管鄙视自己这样做,费奥多尔还是会在角落里如饥似渴地阅读那灼心的每行每句,试图通过阅读本身消解那些文字带给他的不可思议的感受。而后的两三天里,他既不能摆脱已经读过的内容,又无法克服疲惫衰弱或隐隐作痛的感觉,仿佛在与对方搏斗的当儿,伤害了自己最内在、最神圣的一点。他是一个孤寂忧郁、目光短浅的人,两侧肩胛骨的相应部位带有少许恼人的缺损。但是我将宽恕一切,如果此人是你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