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从桂东南小城北流一个叫大同(家族里称“蓝田头”)的山村赴外求学的。1960年父亲挑着担子走了十几公里到的北流县城,再走近三十公里第一次到了玉林这个“大城市”,第一次见到了火车,离乡上大学。像那个年代的绝大部分穷学生一样,父亲大学五年没回过家乡,再回已年届而立,却是奔丧送别未及花甲的父亲。
爷爷走时我尚未出世,故事却听了不少,留世不多的几张照片看得出爷爷应该算仪表堂堂,这个也从爷爷几个亲兄弟,我的叔公们的长相和气质中得到印证。蓝田头的老祖相当有见识,家境一般却热衷于送孩子读书,爷爷也就是那个时候读了乡村私塾,识文断字,晓事明理,青年时读了师范,或许这也是我们家里出老师最多的渊源。爷爷在家族中尤为脾气耿直,才情飘逸,文采率性。写过一部三十多万字的反映广西山乡土改的小说,达不到《暴风骤雨》的高度,但确实也算反映当时广西农村真实情况,据说是继《美丽南方》后又一部长篇力作,至于为什么《广西文学》约着多次修改发表未果,是否这也加剧了爷爷炮筒脾气,父亲从不谈及。近来倒是经叔叔大略告知了小说没能最终发表以及爷爷辛劳坎坷一生的缘由,有特定历史条件的无奈、有人性丑恶的假手,当然也有爷爷刚烈不阿的性情。现在特别能理解父亲在时不愿谈及的初衷,一定是不愿意他的儿女在心智尚未成熟时太早参悟历史滚滚洪流中人无奈的渺小,直面复杂人性的沮丧。父亲只是力所能及的认真的跟我谈过一家人境遇的转折—县土改工作队的批评与自我批评大会上爷爷打的头炮,以此告诫我遇事冷静,三思而谨言。
奶奶个头很小,出生于距蓝田头几十分钟脚程的村子,家道殷实的小作坊主家庭,只有一个哥哥,没上过学,但也鲜少下田,每日做做女红,深得宠爱。嫁给爷爷后,虽是长子长媳也诞下父亲这个长孙,倒比不得其他妯娌那般能操持家务农事而获得公公婆婆的看重。爷爷奶奶是否恩爱我们小辈无法知道,但从一些事情足以证实二老三观颇合,比如坚持送孩子读书而不是早早让孩子下地干活,以致一度成了大家族中生活最拮据的一户。父亲说过,他初小毕业后去了县城读中学,每个月奶奶会挑着担子,一天往返三十公里把他一个月的口粮和柴送到学校,算是交上伙食费。奶奶一生育成三男一女,除了父亲、姑姑出来的早,两个叔叔都因为爷爷的事情受到牵连,不得已或当了民办教师或留在村里务农。奶奶不谙农活,手却灵巧,用她的老织布机吱吱嘎嘎纺出的土布做成了背带,背大了四个孩子的九个孙辈,最朴实的践行着“手心手背都是肉”,给予城里的、乡下的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完全无差别化待遇,无一例外。奶奶四处当救火队带大孙辈的经历也使她成为妯娌中走得最远、见识最多、威信最高的,除了一口乡音完全不像农村老太太,每年返乡,老人孩子都会聚在她的周围,听她讲讲外面的他们不曾知道的世界,足足的挣回了彼年因农活不精多收微词的面子。奶奶九十三岁高龄灯油燃尽,安详升仙的日子是照顾了所有人时间的国庆长假,像极她老人家的处事,尽量的面面俱到,不使人犯难,同时她也得以见齐了由她而来的所有儿孙亲眷,无比的圆满。
1979年暑假,九岁的我第一次随奶奶沿着父亲当年走出去的线路回了家乡。火车到玉林后怎么回的北流县城已没有印象,但牢牢记住了两个地名,一个是“十字铺”,一个是“新荣圩”,这也为九年后我独自返乡增加了莫大的勇气。十字铺是北流到容县公路上岔往家乡的路口的名字,小叔叔是到那接的我们。一辆自行车前车架上坐着我,后座坐着瘦小的奶奶, 一路山峦清翠,林密蝉鸣,小叔叔亲切憨厚,操着比奶奶更正宗的家乡话,听得不太明白,但知道大家都“等gen你人”,很欢迎我回来的意思吧。江湖上流传的版本是,大哥家的这个丫头挺爱问问题,一路上问得最多的是“奶奶,这个山你能爬上去吗?”“奶奶,山上有老虎吗?”以及“奶奶,你真的是走那么远去给爸爸送东西吗?”那时的家乡完全符合人们对家乡所有的美好预设,夏雨无痕,桑麻青葱。老房子前清浅的窄窄的河沟、古朴的大门,方正的院子,睡房里搭着木梯的小阁楼、柴房里高高堆砌的烧火做饭的铁芒棘、各家厨房吊在房顶小竹篮里怕被小馋猫们偷吃的萝卜干,甚至是睡房里解决晚上小急的夜桶,无不给我留下美好的印象。叔叔、堂叔们家里的兄弟姐妹们,除了一个彼此都是婴儿时见过的堂姐外,其余从未见过,但同根同源的血脉,让彼此没来由的熟络。下田干活我跟着,上山打柴我跟着,挑水淋菜我跟着,只是田里我插下的几根秧苗要有人重新整一整,姐妹们打柴背一大捆,我负责小书包背摘到的豆捻子,浇水淋菜时由我负责拿胜利果实回家。对了,那一年我知道了生孩子是可以不用去医院的,医院后门扔孩子的事情是肯定不会发生在我家乡这样的好地方,因为婶婶在自己的睡房里很神秘的生了小堂妹。现在这个排行老六的妹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还成了我的同行......
唯一一次父亲带着我们一家四口回老家过年的是1981年。那次姑姑一家四口也一同返乡。那好像也是父亲在爷爷去世后第一次扫墓,还好带上了我们。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只记住了浩浩荡荡的一行人爬山过桥,走了好久好久,老二过桥害怕还是一个大姐背过去的,其余的记忆特别少,或许是过年假期太短吧,大家只是匆匆返乡又匆匆告别......
1988年高考结束后,我把同行的六岁半的表弟送到了玉林三姨家,一点不带发憷的独自回了趟家乡。此时十字铺到新荣圩的小班车已经开通,我严格的遵循着父亲的叮嘱,到了新荣圩,到镇公所打个电话给估计就守在电话边上的当了村支书的小叔叔,就会来人接了。这样我又一次极其顺利的回到了家乡。放下行李得到通知“叫她到田边找我们”,发这个话的是跟我缘分发自婴儿期的、也一样考完高考的、只大我一丢丢的堂姐,时隔七年没有联系,对我毫无客套,我与家乡的亲们再次迅速的无缝对接。这一年,爷爷奶奶的这一支相当的自豪,因为出了两个女大学生,堂姐也是村里第一个女大学生。为此依着新行情,叔叔掏钱请来了放映队,给全村放了场电影。父亲的爷爷这支也成为蓝田头出读书人最多,走得最远的。尽管这群读书人未必成就什么大事,但家风传承没负老祖。
2000年五月当了妈的我带着妞爸、妞妞再回家乡,这一年父亲离开我们六年了,也是我六年后再见奶奶。饱经沧桑的老人是在父亲走前的半年离邕返乡,不需解释没有明说,奶奶很听话的跟着叔叔回到老家,好长时间再不谈起父亲。我历来泪窝很浅,看到奶奶很是伤感地想起父亲的生病和离去,倒是奶奶平静的安慰我“都过去了”,让我不得不迅速把泪憋回去。据后来叔叔说,奶奶走前好几年,每天晚上都看广西新闻,会不时指着电视里完全是陌生人的说“那个是冶矿厂的,系我陈荆的同事”,无论大家如何否认,她都一定坚持,想是用这样的方式记挂着她的儿子和对她自己一段人生旅程的怀念吧。妞妞爱极了家乡,抢太太手里的扫把扫鸡屎,追着别家的水牛不肯回家。一岁半的孩子不知道妈妈的家乡为何,但如我当年一般对家乡自来的亲近如出一辙。妞爸也极快的与家乡的亲们打成一片,表扬家乡的土鸡好吃,青菜可口,啥啥都滋味不同,唯一表示不满的是我车一下十字铺,就指着远处的铜石岭,近处的稻田,满满自豪气焰嚣张“我的家乡好吧?比你家乡怎么样?”那副欠扁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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戊戌年将至,老家的大哥发话,当年可以组队参加乡村篮球赛的兄弟们现在都当爹甚至要当爷了,赛球可以没有,但再不聚怕是要生分了,于是将有戊戌新年蓝田头的再聚。
说起回乡过年,我与故乡不多的过往泉涌而出,脑海满满的画面忍不住要琐碎絮叨,了以追思远去的我的爷爷、奶奶、父亲......
蓝屋山水木,田园故野乡,关山万里不忘来时路,祝福从蓝田头走出去的故乡人......
---2018戊戌新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