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杂记(3):收废品的老爹

文/水湄青萍

01

老爹骑着他的老爷车带我们在县城的街道转悠着,车子因为年岁已久,时不时地发出一阵嘎吱嘎吱的声响。

“我们村的某某,现在就住在这里类”。每到一处老爹觉得有“重大改变”的地方,他便化身为导游,告诉我们那些大大小小的变迁。

我和老姐坐在车上,一人抱着一个妞儿,环顾四周——满眼炫目的霓虹,人来车往的街道,街道两旁时兴的店面——仿佛真成了游客,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

儿时记忆中的小县城,5毛钱就可以吃一碗馄饨的地方,忽然变得既清晰又模糊,好像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

与外面的世界相比,这里如弹丸之地,小而局促,却曾经是我们儿时能够触及的所有繁华:热乎乎的烧饼、儿童公园门口甜滋滋的糖人,以及停放在公园入口处的那架大飞机……

对我们两代人而言,不,三代人来说,这个小县城被赋予了不同的意义。它是两个小妞买冰激凌、玩摇摇车的地方,是我和老姐迈向外面世界的第一步。行程的终点,我们终将离开,回归原本的生活。

但这里却是老爹闯荡了大半辈子的一方天地。

二十多年,他就是骑着现在载着我们的老爷车,穿梭奔波于大小街巷,扯着喉咙喊:“收废品,收废品……”

从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到如今年过半百、已是两个妞儿的外公。悲也好,喜也罢,都留在了此处。

我想,纵然老爹是孙猴子,且给他翻出五指山的机会,怕是也不要挪一厘一寸的。

02

是农民呢,还是收废品的个体户?

每当填表格要写父亲的职业时,老爹的两个身份总在我的脑海里来回转,觉着填哪个好像都不对。

要说这个事儿,和家里的田地扯不开关系。

在如今的纤维板厂没有占据村子河对岸的土地之前,老爹既是农民也是个体户。每逢农忙,他便要下地干活儿。

在我的记忆中,农忙分别是在地里的稻谷、西瓜、荸荠成熟的时候。

待到夏日里的蝉噪声响彻河岸,便是早稻、西瓜的丰收时节。

爸妈忙着割谷子、晒谷子,再把晒干的谷子装车,送到村子附近的公家粮仓。小时候,我常跟着他们一道儿去。

粮仓很大很空旷,里面的谷子堆得老高老高的,像是一座座小山。小山上放着木质的梯子,方便人们把谷子背到“粮山”的山头。

看着金黄色的谷粒从袋子里倾泻而出,好几大袋谷子没两下就瘪了,成为“粮山”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就有点难过。

西瓜要趁清晨太阳没出来之前,便摘下,再拉到县城里去卖。

这当口,人们最怕夏季突来的暴雨天。那会儿,村子里河上架着的,是由四五根木头钉在一起的木桥,多几个人在桥上走,便摇摇晃晃,瘆得慌。

要是下暴雨河里涨了大水,木桥泡了水便难免湿滑,人们挑着西瓜过桥,心都到了嗓子眼,就怕脚底一滑丢了西瓜也丢了命。

村里人说,有个常年住在我们村的一个乞丐,便是在发洪水时被冲走的。

好在冬天,河水就会退去。没了水,河道中央露出一堆石头山,像是突然秃了头。我常跑来这里挑些好看的石头回家,尤其是可以画出颜色的那种。

有时碰巧还能在浅水滩里找到鸭蛋,高兴得不行。以前常有人在河里成群成群地放养鸭子,想来蛋便是鸭子外出散步时下的。

等到霜降,就要下地挖荸荠了。为什么一定要等下了霜呢?我问老爹。老爹说,这样荸荠才甜呢。

早年里,谷子、西瓜和荸荠就是我们家的经济命脉。

不过,可能我们读书太费钱,老姐大学读医五年,我读研又加了两年,生生把这些钱都造没了。所以,农忙之外的日子里,老爹才又跑去县城收起了废品。

03

收废品是件既脏又累的活,但做这营生的人却见多不见少。听老爹说,这些年,仅从外地来的,就有二十几个人。

一天中的大多时间,他们就像穿梭于大街小巷的“游魂”,费尽辛劳地从店铺或人家那里收罗废品,再以回收时稍高的价格卖到各处的回收站,从中获取微薄的收益。

杭州有个叫“虎哥回收”的,只要打电话,他们便会上门回收一些废旧用品。

可同样的活,在老爹那里却并不轻松——不是付完钱把现成的东西扔进口袋背走即可,还要像拆修工人一样爬上窗户,费力地把铝合金给拆下来。

好几次,他都是因为拆东西弄伤了脚,戳破了手。

我们每每和老爹说,年纪大了就别爬高爬低的了,钱是赚不完的。老爹却嘿嘿笑两声,说在家呆着才难受。

收废品和种地一样,无疑都是辛苦的,而且要靠点运气。汗水洒在土地上,来年可能会有好收成,但也可能碰上大旱或洪涝而颗粒无收。

收废品凑巧碰到哪家刚好有废弃的书本啊、饮料罐子啊什么的,这自然是好的,多少可以赚一点,但也可能因为估价不准就白忙活了一场。

怎么说呢?比如碰上那窗户上的铝合金,就很难拿秤称斤算钱,这时候就得估价。估低了,人家也不是傻子,不会答应;估高了,就做了赔本买卖。这个功夫自然需要长年累月的磨练和积累。

老爹说,他一般估得挺准的,但有时候也难免失了手。

这两年铁的价格一路下跌,就连县里的钢铁厂也是几度爆出要倒闭的消息。“价格卖不上去,才几毛钱一斤,都不如纸”,老爹叹息一声,说道。

我听罢,却也只有无可奈何。生活从来不易。

小时候有一阵儿,我常跑遍村里村外去捡娃哈哈饮料的瓶子,然后在河里一个个地洗干净。等攒够一大袋,就让老爹帮我拿到回收站里去卖。

那段时间,我像是着了迷一样。只要看见白色的瓶子,就两眼放光,跟瞅见啥宝贝似的。

有些人就跟这路边的娃哈哈瓶子一样,在路边是垃圾,还可能污染环境,但换个地方,它却大有用处,兴许是个宝贝。

说是收废品,收的却不是“废品”。

04

母亲常说,如果不是老爹收废品这些年攒下的钱,我和老姐是甭想把书读完的。更何况,我们读大学时先后考了三本,姐俩一年吃穿用度的费用加起来,就不下三四万。

只埋头在地里刨,是刨不出这许多的。

其实,老爹是个“小气”的男人。我上高中时,家里的房子重新装修。母亲说楼顶得弄个棚,时间久了,屋子里怕是要漏水了。老爹答道:装修房子都用了那么多钱,不装了。

每回说起这个,母亲是又好气又好笑,“整头牛都没了,还舍不得个牛尾巴!”

他那么“抠”,但在我和老姐身上,花钱却从来是“大手大脚”的。

他的重男轻女,是假把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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