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树影纵横交错在我的脚下,一棵树的枝干弯弯曲曲延伸向暗处,拦腰折断了另一棵。月光从叶的缝隙中投落在地,形状扭曲,边缘灰而模糊,与影子融合在一起了。明与暗没有界限。
我抬起头。满月垂挂在鳞片状的云退避开的空缺中央,茫茫夜空之中的月和地上的光斑一样模糊而微弱。我望一眼前方的路,又望一眼月球上嘲讽的人脸。在这样亮堂的月光下,阴森的林荫道几乎要变得坦荡起来,我愈发缥缈而无足轻重了。
可那又怎样呢?坚硬的树,它们撞不痛我的脑袋;尖锐的树枝,它们划不破我的肌肤,我是这里唯一的不受伤害的存在,因此我是最不真实的存在。我才应该被敬畏,而不是树上吊挂着的冰冷的躯体。它们不过感受不到伤痛,而我根本没有伤痛。
这么想着,我假装自己心里舒坦了一些。再仰头时,月亮已变换了方位,仍然轻蔑地抛洒它的光,仿佛很不屑似的。我想起医院病房里的月亮。满月时,病房里的月亮也是这样盯着我日日消逝的生命;月球永远只以一面示人。没有月亮的晚上,白花花的日光灯映照在白花花的被铺上,刺得我的眼睛痛。
那时我不知道活着的意义是什么,现在我不知道死去的意义是什么。那时我抬头看见冰冷的月,现在我抬头望见高傲的月。那时我听见心电仪记录我的心跳,现在我只听见猫头鹰毫无规律的咕咕声。那时我被困在地下躺满死者的医院里,现在我被困在树上挂满尸体的森林里。那时我有家人、有医生、有护士,现在我有自己。
月亮渐渐向西边偏斜过去了,伴着它永恒不变的亮面。
你光明的背面是什么?
月亮不回答。
如果没有太阳,你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月亮沉默着。
如果没有黑夜,你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月亮失声了。
月亮往地平线沉下去,夜色渐浓,然后天色渐亮。我面朝东方。
二
我对自己此刻身处何地毫不知情。也许我是在往森林深处走,也许我是在往森林边缘走。两者是一样的。
树叶层层叠叠地压在我的上方,太阳扎进来的光针越来越细,越来越弱,越来越少。于是我肯定我在走向丛林中心了。树枝下的面孔渐渐多起来,他们的表情或者惊恐或者悲痛或者犹疑,手脚扭曲如寄托他们死亡的树枝,垂在外面的舌头品尝着腐烂和绝望的气味。死是生的一部分,有的人没有面对死的勇气,因此也不愿让别人面对自己的懦弱,只能在幽深浓密的叶掩盖下走向生的尽头。
一个孕妇,在一群形容枯槁、伛偻憔悴的男人里格外显眼。她垂着首,双手还放在隆起的肚皮上安抚自己的孩子,左边脸颊上有一行浅浅的泪痕。
你为什么去死?我问,你剥夺了一条生命选择生的权利。
良久,她回答我,而嘴唇并不张开,如果我生下他,就是剥夺了他选择不生的权利。
是的。我惭愧地低下头,透过她伤痕累累的双脚和泥泞的裙摆,想象到这曾经是一双娇嫩的洁白的脚,遮掩在长长的裙子下轻快地在田野间跑动,轻轻一勾就撩人心魂。但它们走了太远的路,于是停下休息再也不动了。
一个病人忍受病痛的折磨,我们借结束他的生命来结束他的痛苦前,还要问问他是否愿意放弃自己的生命。一个孩子出生时,谁问过他想不想接受一条崭新的生命,并以一并接受人生百种苦难为代价?我们从没有,也不会问,因为在世间生活了太久的人愚蠢到不会用除语言以外的任何方式沟通。在诞生这件事上,只有父母感到喜悦,孩子是哭着来到这世界的——而死亡又是多么轻易就会降临,你看这些人啊,他们从来也没有选择死亡的权利,是死亡选择了他们。
我是在保护我的孩子。她嘴唇不动而继续说着,甚至发出轻轻的一声笑。
胡说八道……
你就是夺取了一条生命还自欺欺人……
自杀者才是直面死的勇士……
无数的声音嗡嗡地从四面八方响起,他们的表情都没有变,而我看到一张张愤怒的脸。
何必不平……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浪潮般的不满声中突兀地显现出来。我的眼前浮现出一张脸,一张写满苦难而没有悲痛的脸,安详的脸。我见过无数次,无数次的脸。
自有定数……
三
辉伯是一个常年患病而神采奕奕的老头——他曾经是,虽然现今不过是毫无生气的死尸——医院是他的家。
你怎么也变成这样啦?
我想起他逃出病房前曾神秘地告诉我他要去履行他的使命了。说这番话的时候,他的双颊已经下陷,眼袋耷拉在鼻梁两侧,一双小眼珠却有神地滴溜转。那是我人生最后一段快乐的时光。虽然双腿已经像吸了水的海绵一样软弱无力,但辉伯被病痛折磨得变样的皮囊下,有生的火焰在燃烧。他眼里迸发出的火光感染了我。
我以为他是要去完成出海的夙愿了。好啊,我说,就应该这么做,天知道我们还剩下多少时间。
他笑而不语。
如今我们四目相对,我害怕消散在尘世的寂静里而他费尽心思躲开尘世的喧嚣。怎么会这样呢?我问,怎么会这样呢?
可是你得到你想要的自由了,不是吗?
我不自由,我被困在这座重复的森林里。
世人被困在他们的心里。
我会被世人遗忘。
这就是最高的自由。
然后一切都沉默不语。太阳收起他的锋芒,叽喳的鸟止住歌唱。愤怒与不愤怒的安静都沉淀下来,往四周流散开去。
我又回到森林边缘,生与死的分界线,在这里我可以与自己并肩——挂在树枝上的我自己比我还高出一截。
太阳柔柔地散发着红色的光晕,亮,并不刺眼。海水和天被涂抹上夸张的鲜艳的红色,仿佛它们都羞于以真面目示人似的。这是我生前所见最后一幅画面,如今我依然在这里,地平线依然在那里,太阳将落未落,海水欲涨未涨,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变化。
就像我死了,而从未活过一样。
四
渐渐地,脚步声近了。活人才有脚步声。
一伙人正往山上靠近。带头的青年顶着一头蓬松的黄毛闲晃着两手荡上来,发梢根根开叉如树枝;他的裤子上挂满铜环,走起路来叮当作响,胸前画着一个白色的骷髅头。
“诶!”黄毛兴奋地大叫起来,口香糖在他嘴里被揉搓、挤压、推到一边。“同志们,那里有一具尸体!”
后面扛着拍摄器材气喘吁吁的四人也眼睛一亮,倒像在这布满死尸的林里发现一具尸体是比见到活人更值得兴奋的事情。他们快步跟在黄毛身后手脚并用上山来,又在离开我两米多的距离停住了。只有黄毛凑到我面前。
“这可是真的尸体啊!你们……”他回头看见挤在一起窃窃私语的四人,“这有什么好害怕的?还不装好相机,没看见天就要黑了吗?”
四人忙乱起来,很快放置好了三脚架和打光灯——还是没人敢上前来。黄毛不耐烦地拿起了相机。
咔嚓,打光灯一亮起来,尽管光穿透了我而并没有射入的眼睛,我还是下意识地退了一步。站在自己后面,我看见自己周身蒙上一圈银白的光边。我像个舞台明星了。在我死去之后。
“大家看这里!我们刚刚发现了一具尸体——一具真正的尸体!可以看到他已经开始腐烂了。等等,我闻到一股臭味……”黄毛一边解说,一边将相机对准我全身各处。整体,细节。脸、身体、扭曲的四肢,乐死不疲。真奇怪,人的灵魂为他们畸形的躯体疯狂。但他们看不见自己;于是他们为其它魂灵的畸形的躯体疯狂。
黄毛仍在喋喋不休。我站到自己的位置上,正对摄像头,想象我在盯着黄毛的眼。我是否也能像这世间一切,被那个黝黑的动吸进一个黑匣子里?
拍吧,拍吧,当你们看着我死去的脸庞,我也在看着你们。
太阳落山了。黄毛一伙人收拾好行装,兴高采烈下山去。他们的后背很暗,影子很长。向下游动的黑影盘缠在乱石上,像被高山折断了骨头。
五
我又无所事事了。死的亡灵,在生的人间干什么呢?我看着一张张灰暗的脸。难道只有我被困在不生不灭的境地中吗?抑或此时这片森林已被魂灵挤满,而我从来都看不见——正像人类对待他们的同类一样。
过去我从时间的身上匆匆踩踏而过,如今时间也对我不屑一顾了。我想像走马灯一样回顾我的一生,就像他们说人死前会做的那样。可是残存在我记忆里的碎片少得不足以拼成一天。我零落地看见我的出生,上学,毕业,结婚,生子,忙忙碌碌,却只是像程序一样进行完了一个过程。我每天都很忙,却虚度了大把时光。若我将要跨过生与死的门槛,我将用什么来证明我活过呢?
又是脚步声,疯疯癫癫的。活人对死人的打扰太频繁。
黄毛回到山上来了,这次只有他一个人。他裤子上的铜环只剩寥落几个,叮当着发出凄凉的孤鸣,让他看上去就像被拔光了毛的公鸡一样。他的表情也确实让人相信他是一只惊慌的公鸡——泪水在覆满灰土的脸上划出几道痕来;即将窒息似的大张的嘴有几串垂涎滴下。他成了四肢爬行的动物,边爬边回头看向海的另一边。追赶他的是太阳吗?
“对不起!我没有……我有!我有!我只是觉得好玩……那是因为你们喜欢看这些东西!那些视频才迎合你们的口味是吧!我不是……闭嘴!你们也就和他一样!”
语无伦次地说完这些,他突然放声大笑起来,撕扯着自己的头发,从地上抓起一把泥土抹在自己脸上,然后浑身发抖,呜咽着跪下,向西边磕了三个头。几根枯草黏在他的额头上、头发间。他比死人还狼狈。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按下了他的关闭键,他的表情麻木了。他站起身,平稳地,冷静地朝远离太阳的方向走去。枯枝划开了他的滑稽的裤子,他的脚踝汩汨流着殷红的血。到那天不见天日的地方,他找到一处低垂的枝干,接下腰带,这一头挂上树枝,另一头吊起自己,渐渐停止了呼吸。
万籁俱寂。他的裤子还松松垮垮地挂在腰上。
六
夕阳给森林晕染上一层晦暗分明的色调,像是摄影师在最后一刻还给自己的死亡添了一个唯美的滤镜。他死成了一幅油画,
我从他空洞的嘴里听见绝望的呐喊——对,《呐喊》那个曾经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扭曲的画像,此刻就活生生地——或者已不能称作“活生生”的了——铺开在我面前。他被森林外的怪物,被自己,被死亡扼住了咽喉。空气不再眷顾他干瘪的肺,他的口腔往外吐出腐臭的气息,混合着肉体脱离灵魂的挣扎和灵魂离去前的不满。
过去,活人对亡灵的使我愤怒。如今我站在这里,面对着放下同一桩罪行的人物的尸体,不知该悲该喜,该忧该悲。他不过是一具尸体,正如被记录下来的我也不过是一具尸体。对已经死了的人,我还能拿他怎样?我想让他那里,外面,还有千千万万的尸体不受智明的支配,苟且扭曲地活着,相互取乐,相互责难,因为嫉妒而疯狂。他们是幸运的,因为他们不必受困方丈的森林之中;他们也是不幸的,因为他们的一切行动都是罪孽。而更不幸地生活在这群行尸走肉之间的智慧的生灵,不为污秽所染已是难事,何以窥见生机?何以唤醒麻木的魂灵?
我将双手贴近那张大开的嘴,像油画里的人也以手捧着自己的脸一样。于是我看见,死人的目光忽然变得深邃起来,连同这四周不甘匿迹的魂灵,望向无限扩展的远方,发出久久不绝的凄凉的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