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眼睛眨呀眨

文\杨聪

孩子，你准备好了吗？教育，已经不是你的“乐园”，而是你的“围城”。谁会为你攻城而入？又有谁会带你破城而出？

一

上周四，郭小唐没来上课，同桌说他已经向班主任朱老师请假了，好像是身体不舒服。

今天上午，郭小唐又请假，不过下午就过来了。

“小唐，早上你是感冒去打针吗？”

“不是，是去看眼睛。”

我突然想起，昨天他时不时地眨眼睛，我曾对他说：“你眼睛是不是有东西掉进去了？可能有什么炎症吧，所以老是控制不住地眨着，你回家后去看看医生哦！”当时，郭小唐也没应声，只是默看着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在办公室，我向朱老师提起郭小唐老是眨眼的事。朱老师说：“他奶奶告诉我，医生说是心里紧张焦虑了，眼睛的什么神经出了问题，所以才反复眨眼。”停了一会儿，朱老师忍不住又说：“小唐那个奶奶呐，真是麻烦，总说自己的小唐怎么怎么了，一边宠爱得不得了，一边老问他学习怎么样，说小唐是不是坐的那个位置不好，能不能换个地方。这次他数学只考了五十几分，又说怎么退步这么快啦，去年不会这么差啦……唉，这个老太婆真是罗嗦，又很会挑三挑四，鸡蛋里挑骨头，对自己孙子那个关心程度啊，让我总感觉过于自私自利了。整天遇见我就唠叨，我孙子怎么怎么了，真难缠！好像就她孙子是孙子，别人的孙子就不是孙子了！”

朱老师连珠炮似的话里充满了火药味，“怨”屋及乌，对郭小唐奶奶有意见，不知不觉也反射到了郭小唐的身上：“这个郭小唐呢，看他也怪怪的，不批评他，还能笑着脸，大声讲话。这学期听课有时不认真，要是批他几句，就整个的沉默成了哑巴，脸上毫无表情，眼睛直愣愣地看你，嘴巴无意识地一张一张，就像缺水的鱼儿翕动着嘴……”

朱老师的表述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同她搭话了，此刻静静地倾听是最好的选择。郭小唐的父母在外做生意，把儿子交代给奶奶看管。奶奶对孙子的宠爱也是人之常情，何况她只是一个不识字的农村老妇人，言行举止有不当之处也无可厚非。我觉得，朱老师对她的埋怨，有些过于强求这个老人家了。

其实，在街上或者上班的途中，我有时也会遇见郭小唐的奶奶，她对我也总是问：“小唐现在学习成绩怎么样，上课怎么样？”

我说：“成绩还不错！上课也会主动举手，回答问题也蛮好！”

实际上，刚教这个班级才两个多月，有些孩子是看不出有多大变化的，只要没有什么影响孩子身心健康的问题出现，就不必过于为孩子的成绩和上课担心，适时适当地问一两次还有些意义，一旦三番五次地重复，难怪引来朱老师的反感了。不过，我觉得郭小唐的奶奶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问这些，可能是不知道怎么同老师交流，只会用这种类似无话找话的方式同老师打招呼而已，如同农村习俗见面问“您吃了没有”一样。另外，家长知道一直以来很多老师都会进行单元考试，他们时不时地问孩子的学习怎么样，就是问孩子每个单元考得怎么样，多少分，他们中的多数人以为，读书就是为了这个，也就看这个。可是，我每教完一个单元并没有像其他老师那样忙着考试，所以无从提供孩子的分数，但我可以告诉他们，有关孩子的性情心理、性格内外向、好坏习惯、书面和口头表达如何、待人接物、有无朋友、书写优劣、喜好什么等等。

联系以上种种情况，我在想，郭小唐这次眼睛出问题，压力很可能就是来自数学的单元考试，他只考了五十几分，朱老师大概动了气，训斥了他。另一个压力自然是来自家庭，五十几分怎么向奶奶和父母交代？他奶奶也曾直言不讳，说他妈妈一直紧盯着他的考试分数，责骂是难免的了，那他心里的紧张、焦虑定然超过了承受力，最终就表现在眼部神经上了，那频繁而又不由自主地“眨眼”，实质上是孩子潜意识里的一种自我防卫和无声倾诉：我难过，我担心，我害怕……

不管现实怎么样，要是每个教师都能取消单元测试，就算只是当练习做而不批改出分数来，相对而言，孩子也会轻松些自由些，而郭小唐“眨眼”的导火线就可能不会被点燃，他奶奶同朱老师之间的“麻烦”也会随之减少。从朱老师的话中，我倒觉得她自己也有焦虑，而且有一部分正是源自于她所重视的单元考试。时不时地进行这类考试，无论是过程，还是结果，都会让多数老师和学生既疲累，又烦躁，可有些老师仍然孜孜不倦地坚持，这不由让我想起下面这件事来，虽然和郭小唐无涉，但是，和什么有关，相信大家看了之后定能心知肚明：

二

那天傍晚，已放学多时。我在办公室上网，管理“苍南教育智客网”。二年级另一班的班主任蔡老师还在批改“小作文”。

过了一会儿，蔡老师突然停下手来，叹气道：“哎呀，我累死了！什么时候才能够解脱哦！”这话她又重复了两遍，紧接着将背往后一靠，整个身子瘫在椅子上，垂下手臂，耷拉着脑袋，显得疲惫不堪。

“怎么啦，蔡老师？”

“唉，你看……你看我改学生的作文，改都改不完呐！还有其他的，什么《课堂作业本》、《同步教与练》、《新名典-词语采撷》，还有听写本、田字格……哎呀，每天改完了要做，做完了又要改，真像几座大山一样，搞得我手忙脚乱，好好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啊，苦哦！”

“你现在就让学生定期写作文啦？作文批阅不是从三年级才开始吗？”

“我……我是想早点把学生的基础打好啊！再说，其他班级不也这样呀……”

“不怕拔苗助长？”

“这个……应该没那么严重吧！……我是想让学生多学些多做些，就是忙不过来啊，看你轻轻松松的，可以看自己的书，还有时间常常写教育叙事，你是怎么做的？”

“要听实话吗？”

“当然啰！”

“实话实说，我可是懒人一个，只改个《课堂作业本》。学校暗中统一订的《同步教与练》我是不改的，就让学生放家里，想做的就做，自己去校对后面的答案，实在不懂的可以来问我，要是不想做的，就不用做。还有你和二班的易老师另外让每个学生买的《新名典-词语采撷》，我同样没要求，也是随家长和学生自己的意愿去决定……其他的像听写本、练写生字的方格、田字本等，我也是在刚接这个班级时自己‘操刀’过渡一下，然后就尽量让学生自己动手，自己校对，养成自我检查并订正的习惯，这既减轻了我的工作量，又有利于学生能力的培养。何况学校不也在响应上级年年出台的‘减负’政策吗，明文规定教师在这方面可以自己定夺，我自然是按规定办事呀！至于你此刻所苦恼的‘改作文’，我的看法是，一二年级让学生养成喜欢读课外书的兴趣和习惯，比早早地开始写作文更为重要啊！每个班级总会有些学生起步慢些，基础差些，像我班的林小果，一年级学得很不好，好像也写不出多少字来，有些作业也做不来，但是他挺喜欢看绘图本书籍，我就顺其所好，让他多看，等他再长大些，自然会有所变化。毕竟才读二年级，要是让这类学生也提早写作文，等于赶鸭子上架，他们不讨厌语文才怪呢，而我们更是在自寻烦恼。假如学校支持的话，我倒觉得对他们完全可以推迟到五六年级时再考虑写作文，效果肯定比‘拔苗助长’要好得多！”

蔡老师苦笑道：“也是呀！我就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找苦吃啊！”

“是吧！如果自己能放下，那就轻松多了！你会放下吗？”

“……”蔡老师欲言又止，缓缓地摇了摇头。

“是的，你是不敢放下，我可以理解。从一年级开始，你就已经让学生做这么多练习和作业，并要求自己都要去改，学生才有现在这样的成绩和分数，一旦要你不再这样做，你心里就会紧张、害怕学生的成绩会差了，分数会低了，因为你重视的就是这个呀！我接这个班级后对此无所谓，不苛求，而且在一年级原班主任陈老师的基础上做了很多减法。陈老师教语文当初和你的做法相似，要求学生做的作业多，自己也疲于奔命地改。我和你们不同，我不是用心于让学生做啊做，自己改啊改，在意和看重的不是学生的成绩和分数，自然在这方面就没什么负担，能够坦然接受学生这个样子就还是这个样子，事实上他们也差不到哪里去。正因为没在考试和分数上较劲，反倒让很多任课老师觉得我班的孩子聪明活泼、思维活跃有创造性，之前你不也这样对我说吗？所以，我也就不会被你们这些以增加作业量的方法所累。你大概已经被自己的做法控制了，师生都‘疲惫’地跋涉在起跑线上，拿是拿起来了，而且还拿了很多，但是你不再放下，更不敢放下，因为你的教育观念和目的决定了你放不下……不好意思呀，我又在说教了，要是说得不对，也请原谅！”

“你分析的是哦，就是这个样子！那……那我怎么才能解脱啊？”

“嘿，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嘛！你当前的这些超负荷活儿是自己给自己设置的，周而复始的压力也是自找的。如果一个教师想真正地解脱，可不能等待和依靠外在的诸如上级教育部门、学校领导的文件和命令，而是应该靠自己，从观念入手，勤学习，多思考，敢实践，一旦我们的思想和心智被唤醒，被打开，就能勇气十足又轻松自如地放下该放的和想放的，根本就不会像你现在这样自我矛盾、自我折磨了！从你的感叹和表情上，很明显地就能看到你是被内外的压力捆锁在师生共同制造的作业堆里难以自拔，苦了自己，累了学生。就算这样做对考试和提高分数有一些好处，那也只是暂时的，也不过是没有长远意义的机械劳作，更是一种‘偏执’与‘病态’的教育。你一边勤勤恳恳义无反顾地在明处做着这事，一边却要垂头丧气深恶痛疾地暗中‘控诉’它，不正说明了这点吗？”

蔡老师无言以对，低头默默地在想着什么。片刻后，她抬起头说：“谢谢你同我说了这么多的真心话，事实的确这样！虽然在同一个学校同一个办公室，你比我自由自在多了，不仅仅是教育教学，更是你的思想。”她用手拍了拍桌上的那叠作文本，无可奈何地慨叹道，“……今天只能先改这些了，我要回去带孩子了！整天忙忙碌碌，一想起到学校来，我头都大了！辛苦啊！”

三

过了些日子，我问郭小唐：

“你的眼睛好些了吗？上次你说去看医生了，有吃药吗，效果怎么样？”

“医生说是抽动症，吃药好像有点效果，好像又没用，就是还有眨……”郭小唐刚说着，左眼下的肌肉突然不由自主地抽动了几下，眼睛随之快速地眨着。

“咦，你还会抽动呀！难受吧？”

“难受……”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医生说，过些时候再去看看，叫我不要乱吃东西。”

“是呀，饮料少喝，油炸的东西也要少吃，可以常吃一些蔬菜水果。”

“嗯……”他认真地点着头，“杨老师，医生也这么说呢！”

“放松些，没什么问题的！你这样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是这学期吗？”

“不是。”

“是一年级？还是在幼儿园时就会？”

“读一年级才这样的。”

“还记得眼睛第一次出现抽动是因为什么吗？”

“我……我忘记了，想不起来了。”

“是不是被老师或爸爸妈妈批评，或者遇到紧张的事，就会这样呢？”

他微微地动了动嘴唇，没说出什么来。

“杨老师问你这些，是想了解你眼睛抽动的原因在哪儿，这样才好改变它，不再抽动。你是不是被杨老师给问紧张起来啦？”

他嘿嘿地笑着，又想了想，旋即皱起眉头说，“就记得一年级老师布置的作业很多，每天都要做，做也做不过来，还常常考试，做试卷。我妈妈总是打电话问我考试考得怎么样，考了多少分数。要我努力学习，考好些！考不好了，她就会骂我……”

“哦，杨老师有些明白了。起先杨老师刚跟你讲话，你就抽动了几下。聊着聊着，现在又好些了，看来心情放松了就比较好。接下来，你自己也注意它，看看它会在什么情况下开始抽动，什么时候抽动得比较多！”

“嗯……”他腼腆地挠了挠头。

四

二年级第二学期，期中考后的某天，在上班路上我遇见了郭小唐和他奶奶，我们互相打了招呼。

老人家问我：“杨老师，小唐这次期中考考得不怎么好吧？只有八十几分呀，听说这次试卷比较难考是吗？”

“是的，挺难考的。小唐能考八十几分，也是很不错的。记得上学期的期中考，他可没考这么多，今年成绩有进步了。”

“他在一年级都有九十几分呢！”老人家留恋地说。

“要说分数呀，一年级大家基本上都是九十几分，有些一百分，九十几分算是正常，一般吧！”

老人家不觉笑了：“那也是。”

我们边走边聊，郭小唐一旁听着，抿着嘴巴似乎在微笑，嘴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含着，或者是心里有话到了口中被牙齿咬住似的，一副可爱的神情。我仔细看了看他的眼睛，问他奶奶：“小唐眨眼睛，去看了医生后，近来有好些了吗？”

一说到这个话题，老人家有些激动了，声音顿时大起来：“好有好点，去附近的宜山镇看了四次，还去温州看了一次，一直有吃药，又好像没有大好。再看看情况，要是没好，只好再去看医生了！”

“医生的说法一样吗？怎么回事呢？”

“都是说什么眼部神经抽动，大概就这么个意思。说别给孩子压力了，也不能训斥，不然，他就会紧张，一紧张就抽动了。我是没怎么给他压力的，都是他的爸爸妈妈，特别是他妈妈，经常问成绩啦考试分数啦，看他考低了就骂，孩子被她那么一骂，就抽动得更厉害了！自从听了医生的诊断后，他妈妈才有些害怕，但有时候还是会忘记了呢！”

“要是孩子因为这些个压力，老是紧张，老是抽动着眼皮，就算成绩好些，分数考高了些，你愿意吗？”

“那怎么行啊，宁可孩子的眼睛正常不抽动！这个总比分数重要嘛！”

“你说的对呀！现在小唐已经有这个症状了，来得快去得慢，要是平时又出现的话，也不必过于担心，一旦我们大人很紧张，老是注意着抽没抽动，反而让孩子更加焦虑，很可能又会加重症状了。我已经向朱老师建议，减轻小唐学习的负担，朱老师也同意不再要求小唐非要考得怎么样。你也同小唐爸妈说说，别总盯着孩子的成绩、分数之类的，多关心关心他的身心健康。如果不改变这些根本的原因，就算一直吃药也很难好啊！”

老人家赞成地点着头。

到了人民路，老人家去了另一个地方，郭小唐就跟我一起向学校走去。

“小唐，杨老师布置的作业，你感觉多吗？要是多了，就直接告诉杨老师。”

“不多，回家很快就做好了。”

“喜欢考试吗，每个单元的考试？”

“嗯……不喜欢，考差了会被妈妈骂，还会被老师批评，我考试就紧张……杨老师，你没有单元考试耶，我就不紧张……”

“喜欢看书吗？”

“喜欢！我还喜欢你在上课前读故事给我们听！”

“那好呀，杨老师也喜欢给你们读故事！”

……

我们一路聊到了学校，我注意到郭小唐的眼睛似乎没怎么抽动，或许这样的聊天让他放松、愉快吧！

五

其实，郭小唐蛮喜欢找我说话。接这个班级以来，课前课后，他经常会跑到我跟前问这问那，“杨老师，你看什么书呢，好看吗？”“杨老师，你包里放什么东西呀？”“杨老师，昨天晚上我在街上看到你了，你骑自行车去哪呀？”我就一一地回答，而他每次都眉开眼笑，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

有一段时间，他连续几周向我推荐过好几首古诗，抄在黑板的左上角让大家背诵。每次他都会说：“杨老师，这首我先背给你听……”他把书一合，昂起头，立刻熟练地背下来。

“厉害，小唐，你好像很喜欢背诵古诗呀？”

“嗯，喜欢！”一说这个，他眼神就闪动光芒，“杨老师，好多古诗我都会背！一年级老师叫我们背的那些我会背，没叫我背的，有的我也会背，因为我喜欢去背它们！”

这个学期的第十五周，学校要举行背古诗比赛，每个班级选派五个学生参赛。我把教务处发来的要求背诵的古诗目录拿给郭小唐看后问：“这次背古诗比赛，杨老师推荐你去，你愿意参加吗？”

“……可以！”他低头稍一想就点了头，抿嘴微笑，然后说，“杨老师，这张纸上的古诗我差不多都会背了，只有三首还不会，这几天我就把它们背下来。”

“很好！还有半个月，你慢慢背，不急的。”

才过了两三天，他就跑来告诉我了：“杨老师，那三首古诗我都已经背下来了。我背给你听……”

他不紧不慢地背诵，也看不出有什么紧张，眼眶周围风平浪静，并不见有病态的抽动，倒是几次自然状态下的眨眼，于兴奋中默默地呈现自信。我一边侧耳倾听，一边点头，“嗯，真不错，都背对了！”

比赛那天，进场前我悄悄问他：“会不会紧张？”

他依然抿嘴微笑，停了停说：“有一些紧张，只有一些……”

“那不要紧，有些紧张也很正常，杨老师为你加油！要是没获奖也没关系，杨老师同样欣赏你！”

最终，郭小唐和班长黄书文获得了一等奖，据负责比赛的老师说，郭小唐抽到的几首古诗都能顺利地背出来，而且还蛮沉稳熟练。我知道，当孩子去做自己乐意并拿手的事情时，即便紧张，其性质也是和应试教育压力下的“紧张”大不相同，前者是愉悦、积极的心理兴奋，能激发身心的力量，有利于当事人更好地完成任务；后者却是痛苦、消极的心理抑制，让当事人在自我抗拒、退缩中焦虑、忧郁，严重的还会出现躯体症状。郭小唐正是一个鲜活的例子，联系上下文来看他不同处境下的差异表现，便能一目了然。

一周后，我把学校发的奖状奖品拿给郭小唐，“祝贺你呀，小唐，这可是你自己努力得来的哦！比赛时，你感觉怎么样，现在还想得起来吗？”

他一边低头乐滋滋地前后翻看着奖状奖品，一边时不时地抬头对我说着话：

“谢谢杨老师！嗯……背第一首的时候，有些紧张，眼睛那儿忍不住动了几下……我又接着背，慢慢地就不怎么紧张了，眼睛那儿只轻轻地动了动……后来，后来我忘记有没有动了……等到都背好了，我就很高兴，感觉舒舒服服的！”

是的，看他此刻说话的神情，如同风过水面波光粼粼，眼睛明亮生动，映照一脸的光采，快乐一览无遗。作为老师，我最愿意看到眼前的这种情景。而当郭小唐在看课外书时，那专注投入、怡然自得的姿态，同样让我赏心悦目。每每这些时候，孩子怎么可能会因为焦虑、害怕而眼睛抽动呢？我想，我能做主的，也就在我可控制的这一小块“地盘”里，为我的学生阻挡应试教育可能带来的一些伤害。

六

回想起来，在班主任朱老师和我接任这个班级的最初一个多月里，我们都没发现郭小唐眼睛有什么抽动。究其原因，一则是，开学没多久，教数学的朱老师忙于班主任事务和班级管理，暂时还没精力像后来那样专心于“抓教学”，使得郭小唐在这一小段时间里轻松自在，无有忧虑。二则是，在语文教学方面，我这个语文老师从不单元考试，从不以分数看待、评判孩子，而且作业布置得很少，有时甚至没有，由学生自己安排，尤其喜欢同孩子聊天谈心，陪他们玩耍活动，一起看课外书，为他们读童话故事，读我写他们的教育叙事等等，以上诸多做法与一年级时的情况迥然相异，一下子就让这群孩子从茫茫题海和反复考试中走了出来，郭小唐更是从中受益。

等到朱老师完成了新老班主任工作交接之后，立刻又回归到了校长常引领的“以提高教学质量为中心”的工作上来，而所谓的“教学质量”其实也就指每个学生考试成绩的优劣。如此一来，在数学方面，朱老师又让学生重新步入了做题、考试的轨道，驴拉磨般反复绕圈。加上家长在一旁的“监督吆喝”，没多久就把郭小唐眼睛原有的抽动隐患给“绕”了出来。于是，便出现了本文开头的那一幕。

好在之后朱老师和郭小唐妈妈都认识到了各自的问题，反思自身的言行，为郭小唐“解套”减压。特别是朱老师，在应试教育的“天地”里单独为郭小唐“网开一面”，才使得他的“眼疾”在其后的半个学期里有了逐渐减轻的趋势。我们不难想象，假如仍旧像一年级那样地“教育”郭小唐，他将会走向怎样的状态啊！

然而，郭小唐就好像一艘刚刚起航就“受伤”，经过修补的小船，战战兢兢地航行在“应试教育”充满暗礁的大海里，一不小心就又触礁了。临近期末，有一次上好了课文，让学生看课外书或做《课堂作业本》。当我路过郭小唐身边时，发现他一脸的木然，弓背僵坐，右手握笔如同握一把小刀，竟然在《课堂作业本上》大幅度地叉来叉去，乱涂乱画，一种莫名的焦虑笼罩着他。

“小唐，你怎么了？”我惊讶的同时，立刻想到他大概又受到什么刺激了。孩子的反常行为，肯定不会是无缘无故的。他缄默不语，过了片刻才微微抬头，面无表情地瞟了我一眼，“眼睛抽动”又一次浮现在他的脸上。

“有什么难受的事，可以跟杨老师说说，杨老师很愿意帮你的忙呀！你看，作业本被你画成大花脸了，它要是有嘴巴，肯定大哭大叫起来了哦！”同桌张燕听了禁不住笑了，可是郭小唐依然满脸的冰霜，表情早已被冻僵了。

“张燕，小唐怎么了？是不是被哪个同学欺负了？”

“没有呀，我没看到他和谁吵架。今天他好像没说过什么话，沉沉默默的。”看着此时的郭小唐泥塑一般不言不语，张燕也感到很奇怪，她伸出小手轻拍了一下郭小唐的肩膀，问道，“小唐，你怎么……怎么不说话啊？”

郭小唐看都没看她，手继续在机械地涂画着。我连忙轻轻握住他的手掌，他倒是顺从地停住了。我顺势从他手中抽出笔放进了铅笔盒里，又合上《课堂作业本》，然后靠近他的耳边轻声说：“小唐，杨老师建议你现在什么都不要做，就靠在桌上闭上眼睛休息，可以不？”虽然他还是没应声，但他随即身子前倾，双手相叠趴在了桌上，低头靠着胳膊……那天晚上，我马上分别联系了朱老师和郭小唐妈妈，把郭小唐今天的“怪状”告诉了她们。不出我所料，正是她俩有意无意地又一次“刺激”了郭小唐。

“这样啊……我看他近来眼睛那儿似乎也没什么症状，想到这个学期就要结束，临近期末怕他考不好成绩，就对他抓紧了一下，这几天督促了几次作业，考了几张试卷，有些题目他做得粗心，不该错的做错了，忍不住顺口批他几句……当时就看他表情冷冷的，只是还真没想到会出现你说的这个情况呐！”朱老师有些后怕地说，“……那我还是忍忍好了，就为了让他多考个几分，万一真出了什么问题，家长还是要埋怨的，我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郭小唐妈妈说：“哎呀，我也是觉得小唐最近眼睛有好些，怕他学习跟不上，就又抓抓他的作业和考试嘛，想让他期末考个好分数，争取获个学习积极分子什么的……昨天朱老师说他做题做得很粗心，测试考得不好，我一急就生气地骂了他……哎，这孩子，这么不经骂的。看来呀也不是考试的命呐……杨老师啊，我们让你费心了，下次我会注意的……不过说心里话，孩子的健康当然更重要，看他把作业本乱涂乱画，我也怕怕的，谁不疼自己的孩子啊，现在也只能把那些学习的要求先放放了……”

过了几天，郭小唐渐渐地又恢复了常态，脸上也有了微笑，我和朱老师小心翼翼地关注着他，若即若离不紧不松。期末那段时间一直到放暑假，他没再出现相似的问题，而期末考也考得不坏。

七

三年级时，朱老师请孕假，班主任换成了周老师。周老师是一个近五十岁的男教师，对学生考试、分数之类的追求没有像年轻的朱老师那样严格与执着，他和我的搭班，反倒更适合郭小唐这艘小船相对安全地穿行在应试教育的风浪中。一个学年过去了，郭小唐行驶得顺风顺水，而且也很少见到他的眼睛有“抽动”。在这一年，虽然《教育随记》里有关郭小唐的记录比较少，但是有几个片段让我难忘。

有一次校对一道题，要求是写出“吸收”的反义词，没有学生会，只有郭小唐脱口而出：“排泄！”

“很对呀！”我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

他眯眼默笑，一副保密的模样……

“你是向谁问过来的吧，对不对？”

“不……不是，杨老师，其实是你帮助了我呢！”

“我？没有吧，我记得你没问过我呀！”

“是……”郭小唐嘿嘿直笑，一脸的自得，“是我用你送的那本《反义词词典》查到的。”

“哦，原来这样……”我恍然大悟，也笑了，“哈哈，好啊，杨老师没白送你这本书嘛！”

那是在一个多月前，我曾两次从家里的书架上挑了几十本适合小孩子看的书送给每一个学生，郭小唐得到的正是那本《反义词词典》，因为我发现他平时遇到不懂的字词蛮喜欢翻翻查查的。

我走近他，俯身摸摸他的脑袋，对大家说，“小唐能把那本词典利用起来，真是好样的！‘吸收’和‘排泄’的确是一对很恰当的反义词，我们可以摘录下来。对了，杨老师也想到了另一个词，不过比小唐查到的这个稍差一些，但可以参考，就是‘释放’。”

郭小唐一边直乐着，一边连忙把我写在黑板上的这个词也记了过去。

还有一件事，是这个学年即将结束前，让学生写一写《我要告诉杨老师》，郭小唐这样写道：

杨老师，我先向你说说我自己。今年我11岁了，我特别喜欢吃草莓，草莓甜甜的，很好吃，颜色鲜艳，像一颗宝石。我还喜欢看电视，经常看的是少儿频道。每天放学回家，做完了作业，我都会去看电视。这些天都在看《水漫金山》和《大角牛梦工场》，挺好看的呢！在班级里，我还喜欢听杨老师和黄书文读外国流浪儿的故事。每当听的时候，我都听得津津有味，真好听啊，每一次我都很想听两篇。这也是我的爱好。

杨老师，我打算放暑假后，去灵溪五街我舅舅家玩，我要玩五天。从舅舅家回来，我也想去你家玩，我奶奶家就在你家的那条街上。杨老师，我想对你说，我喜欢跟你学习，可是快放假了，我就不能天天见到你了。暑假的时候，我会想你和周老师的。杨老师，我还想告诉你，你是我们见过的最温和的老师。

我的作文就好写好了，我最想说，我心中的好老师是杨老师，上课时，他很会弄笑话。

那天课间，我有意找他来问：“小唐，你在作文里说，杨老师上课时很会弄笑话，这个‘弄笑话’什么意思呀？”

“就是……就是讲笑话啊，你常常边讲边做动作，像表演一样，是‘弄’出来的，‘弄’得我们哈哈大笑！”他一说到“弄”字，就加重了语气。

“嘿，原来你是这个意思呀，这样用词虽然有些怪，但蛮有趣，杨老师还是第一次碰到，也算是你的独创啊！那杨老师就不把它改成‘讲笑话’了，就‘弄笑话’吧，杨老师喜欢！……还有，你说杨老师是最温和的老师，温和在哪里呢？杨老师要是批评起人来，也是很严厉的呢！”

他眯眼含笑，侧仰着头想，好一会儿也没说出什么理由来，见我一直等着，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脖子说：“嘻嘻，杨老师，我……我说不来……”

“哦，杨老师知道了，你大概是随便说说的，是不是？”我故意激他，“是不是说的是假话，想讨杨老师高兴呀？”

“没……没呢！我就觉得你温和，是因为……因为你喜欢找我们聊天，就像现在这样……我也喜欢找你聊天！”

“哈哈，这个理由杨老师同意，杨老师的确喜欢找你们谈天说地，有机会就找每个同学自由自在地聊天！你说的是真话，杨老师谢谢你的表扬！”

我握了握他的小手，俩人相视而笑……

八

暑假一转眼就过去了。

开学初的一天，在街上遇见郭小唐奶奶，我问她：“小唐在家里最近眼睛怎么样？还会那样眨着吗？”

“不会，已经很久都不会了，”她高兴地说，“好像……应该没什么问题了！”

“这样就好啊，他在学校也不会了。那他还有吃药吗？”

“早没吃了，杨老师啊，谢谢你对小唐一直的关心呐……对了，今年他妈妈已经回来呆家里自己带孩子了。她蛮相信你的话，你要是遇见她，多同她说说，不要对小唐的学习再管得像以前那样的严厉了，万一，万一眼睛又出了问题，那就麻烦啰，老是那样眨呀眨呀，小孩子难受，我们大人也烦心，多不好啊！……”

老人家说着说着，情不自禁又念叨起往事来，“唉，小唐妈妈以前也都不懂，当初小唐读一年级，刚出现‘眨眼睛’的毛病，就不应该给他压力，更不要骂他才对嘛，可她还死盯着小唐的考试啊分数啊不放，一见孩子‘眨眼’就叫他别眨别眨，要忍住。越说越没用就越骂，越骂眼睛就越眨得厉害了……幸好二年级给你教，孩子语文学习的压力少多了。特别是今年，你对她说了几次问题的原因，说了一些教育的道理后，才好了些哦。加上医生说的也和你差不多，她才慢慢改过来呢！”

“是啊，小唐毕竟还很小，在这个年龄段，身心都很稚嫩，假如遭受了某些特别的伤害，很可能就会影响他的成长和将来的生活。这两年小唐磕磕碰碰地走过来，能有这样的结果，还是值得我们大人庆幸呀！当然，也并不是说小唐从此以后半点压力和挫折都不能碰，而是要尽量避免对他‘拔苗助长’。只有等他再大些，比如到了初中高中，他的阅历丰富了，心智成熟了，相对来讲，才容易承受住小时候不能承受的那些打击，才更有能力主动地去化解，就算自己无能为力，也能懂得去寻求他人的帮助。”

我的话说得“文绉绉”的，虽然老人家不一定都能明白它的意思，但是她听了直点着头，一脸的信任和感激。我常想，不管郭小唐将来如何，只要他还坐这个班级，我一定会在力所能及的视野里，尽己所能地守护他，让他和其他孩子一样，尽可能正常地走过小学的这一段路程。至于到了初中高中，小唐是否又会遭遇“应试教育”的险滩恶浪，我唯有默默地祝福了——祝福那时的他已有足够的承受力，穿越打击，到达彼岸。我能做的仅此而已。

就在同一天的中午，当我正在办公室用“上网本”记录上文时，郭小唐突然急急忙忙地跑进来，兴致勃勃地对我说：“杨老师，杨老师，我们……我们中国也有航空母舰了耶！”

“你怎么知道的呢？”

“昨天晚上，我是从中央台的新闻里看到的！”郭小唐双手比划着，“航空母舰很大很大，上面挂了好多好多漂亮的旗子！”

“对呀，杨老师也有看到，非常壮观！你也会去看新闻呀，杨老师欣赏你！”

“是你上学期就叫我们看的，你说看电视的时候也可以看看新闻。”

“哦，杨老师想起来了，是有这样说过。”

“杨老师，你每天都会看新闻吗？

“有空会的。”

“我有时也会看，有些新闻挺好看。”

……

我边聊边悄悄地关了“上网本”，心里却在暗暗地说：小唐，你以前曾说过让杨老师写写你，此刻杨老师正在写你呢。只是这篇长文还不适合你现在看，等你长得足够大了，杨老师一定会把这份“礼物”送给你。不知道那时的你还能不能记得这些事，看了之后又会有怎样的想法呢……

“杨老师，你在想什么呀？”郭小唐看着我的眼睛问。

“啊，哦……”我回过神来，“杨老师是在想……想你快快长大！”

“不呃，我要长慢一些！嘻嘻……杨老师，如果我长太快了，就要去读初中，那只能提早离开你了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