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与死之间,总还存在些什么

这几日,手机中铺天盖地都是具荷拉患有抑郁症自杀的消息。秦芳不认识具荷拉,百度之后才知道,原来她与前不久同样因抑郁自杀的雪莉是一个韩国女团出道的成员,两人关系亲如姐妹。

一个人的抑郁情感能够唤起另一人体内的抑郁感,她深有体会。她抬头望着阴霾的天空楞楞出神,整座城市都笼罩在蒙蒙细雨中。今年的冬天来得有些迟,可昨天突如其来的强冷空气让还未做好准备的她感觉浑身冰冷,罩在身上的外衣忽然间变得像纸片一样单薄。

随着两位明星的离世,关于抑郁症的介绍,患者的症状以及如何多给予他人关心的话题也再度被提起。可除了同陷泥藻者,谁又会细读这些文字呢?秦芳心想。前赴后继的殉葬者们,留给世人的无非只是水面荡起的一层涟漪。

她刚下放下手机,电话铃就响了起来。是徐晓晴,她们约好要再联系的。

“喂,请问是秦芳吗?”电话那头却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是的,请问您是哪位?”秦芳走下窗台,满脸困惑。

“我是徐晓晴的爸爸……”

“啊,叔叔您好,请问有什么事吗?”听完对方的自我介绍,秦芳的疑虑仍没打消,然而她却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上学时,她与徐晓晴只能算是谈的拢的同学,并没有到非常要好的地步。可能因为两人身上有着某些相似的气质,毕业后他们也保持着联系,只是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上周,因为她分享了一首五月天的《你不是真的快乐》,两人便在微信上聊了几句。徐晓晴提议周末聚一聚,秦芳答应了。

“徐晓晴她……”徐父的声音沙哑低沉,像是推着装满货物的独轮车在石子路上前行时,车轮被卡在了石缝中,进退两难。“徐晓晴她去世了……我也不认识她的同学,在她手机里看到了你的联系方式,就给你打来了……不知道……你有没有空来参加她的葬礼?”

“怎么会呢?”秦芳脱口而出问道。她想起前两天见到徐晓晴的情景,她那爽朗的笑声仿佛依旧在耳边。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似乎那辆独轮车遇到了一个难以逾越的坎儿,徐父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终于再次推动了车子。

“是自杀。应该是工作上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确实是,太脆弱了。”

“我知道了,我会准时出席的。”秦芳急忙答道。虽然可以想象徐父已回答了无数遍这样的问题,可这并不能使他感到麻木,而是一刀刀反复划在他的伤口上。于是秦芳果断地结束了对话。

自杀嘛?徐晓晴的笑脸再次出现在秦芳眼前。她长得不算漂亮,却很白净。脸上有些淡褐色的雀斑,头发微卷,还有些发黄,那个时候大家总说她有外国人的血统。她有一颗向外凸出的虎牙,两颗门牙中间还有一条明显的缝隙,可她丝毫不介意,最是咧着嘴没心没肺地大笑。

“哈哈哈哈,我的生活很可笑吧,应该没有人会像我这样了。”秦芳想起徐晓晴最后对她说的话。那时她还感叹,徐晓晴真是一个坚强的人,遇到那些事居然还能一笑了之,换作是她,说不定早就抑郁了。

秦芳的确是听徐晓晴抱怨过工作上的事。

大学毕业后,徐父托了几层关系帮徐晓晴介绍了一份国企的工作。她本就是个做事认真,不爱惹是生非之人,加上父母千叮万嘱这份工作得来不易,她更是谨小慎微,别人叫她帮忙都来者不拒。时间久了,无论是不是同部门的人都来差遣她做事,害得她自己的任务来不及完成,只能天天加班。

而因为介绍她进公司的人与她的主管领导存在着微妙的人际关系,她的领导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是特别过分的要求,领导一概不过问。

徐晓晴曾同父母提过此事,可父母碍于面子,不愿与委托人商量给她换个岗位。

“哪有那么容易呀。你刚刚毕业,多做点事怎么了?年轻人就要肯吃亏呀。”徐母如是说。

“也是,很多公司都这样。毕竟我们是新人嘛,总得多做一点的。”秦芳说,这是她的心里话,并非出于安慰。

“你不知道我们那个领导,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天天叫我打电话,每次我刚拨完号码就把我手机抢过去讲话,口水都喷到我手机上了,你说他是不是很油腻?”徐晓晴像是没听见秦芳的话,继续自顾自说着,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扬起,笑了起来。

每当这时,秦芳也会勉强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她是一个笑点很高的人,可每次聊天别人笑时,她总会礼貌性地跟着一起笑,虽然很多时候她觉得并不好笑。

现在回想起来,秦芳觉得徐晓晴的笑容也很不自然,就好像戴了一张面具般,而面具背后是一张哭泣的脸庞。

可这就是全部的事实吗?仅仅是因为工作不顺就选择自杀?

那次会面,与其说是聊天,不如说是徐晓晴的自述。秦芳觉得,或许正是因为生活中徐晓晴找不到人倾诉,才会找了自己这个比她还内向,还无聊,还话少的人。

徐晓晴的自述从她儿时开始。她有一个大她四岁的哥哥,因为双亲工作忙碌,她的童年几乎都与这个哥哥相依为命。可她哥哥却不是那种温柔体贴,会照顾妹妹的人,兄妹俩打架多过吃饭,每当她被哥哥弄哭时,父亲就会说:“坚强点,你看你哥怎么从来不哭。”而母亲总是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就这样,徐晓晴渐渐丧失了会哭的能力。

“不过长大点我和哥哥的关系也变得亲密起来,可以说我们是彼此最了解的人。直到他结了婚,我们的联系才变少了。”徐晓晴解释道。她若无其事地笑了笑;“事情总是这样的,不是吗?”

进入学校后,徐晓晴将心思全都用在了学习上。对于女生之间的爱恨纠缠她从不主动参与。奈何书在手中读,祸从天上来。班里总是有些爱搬弄是非,搞小团体的女生要将她卷入纠纷。每当那时,徐晓晴与哥哥对抗时的倔脾气就涌了上来,因为有着长期的战斗经验,几乎每次她都能把对方弄哭,可就在她刚刚为自己的获胜感到庆幸时,老师总会将她叫去办公室进行一番思想教育。

“是不是很无聊啊。读书就好好读嘛,何必整这些呢。所以,高中三年是我最快乐的时光。尤其是高三,大家都忙着读书,别的什么都不用想。可进了大学就没意思了,大家都自顾自忙些跟学习没关的事。唉,好怀念以前的时光啊。”

秦芳记得徐晓晴毕业之后还一直在自我深造,考过公务员,考过教师资格证,最近那次考了心理咨询师,可据说没有通过。她自嘲自己年纪大了,记性不如从前,现在就网上报个学习班,学点有的没的,充实一下业余时间。

秦芳没想到那天徐晓晴居然会跟自己说那么多话,不知不觉就到了晚上10点,原本她也有一肚子话想找人倾吐,可最终还是憋在了肚子里。

“下次再约吧,我一直很闲,你有空了就约我哦。”分别时,秦芳这么对徐晓晴说。她也一直在等徐晓晴的电话,可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她自杀的消息。

灵堂依旧被哭声淹没。徐母哭得声嘶力竭,她反复念叨着:“你怎么就这么抛下我们不管了,你怎么就这么抛下我们不管了……”她坐在棺材旁,双目已经肿得睁不开,眼泪鼻涕在脸上化作几道细流,源源不断,徐晓晴的哥哥在身后抱着她,低头不语。白发人送黑发人,人间一大悲剧。

“我真傻,如果那天我看出来她有问题,多安慰安慰她的话就好了。”秦芳对还算冷静的徐父说道。虽然她不知压垮徐晓晴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什么,可她终于意识到那天徐晓晴找她的真正原因。

安静的人总能互相吸引。在徐晓晴心里,秦芳和她一样是个善于倾听,心思敏锐的人,她信任秦芳,觉得她能读出自己话中的含义。她把她当做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可秦芳毕竟不是心理专家,她也在寻找一个倾诉的突破口,于是,她将徐晓晴的笑容误解成了坚强的盾牌。

“跟你有什么关系呢。都是我们平时太宠她了,才让她在外面受不了一点委屈。这都是命啊。”徐父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包烟,可能意识到室内禁烟,他又将烟放了回去。

徐父的话让秦芳感到一股熟悉的无力感。

“现在的孩子怎么这么脆弱,动不动就自杀?”;“我们那个年代没人管,不都活得好好的?”;“他每天笑得那么开心,怎么会有抑郁症,别开玩笑了。”;……

人们总是那么说。

她看着认命的徐父,迷茫的徐母,沉默的徐兄,以及满屋表情麻木的人,长长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选择的不是自杀,只是与其被丢弃在黑暗中,还不如成为黑暗本身。我懂你。”她对着徐晓晴的照片喃喃道。

但此刻,她已经不想死了。因为她发现,死亡换不回旁人的关注,也唤不醒他们的觉知,却会变成一团黑色的迷雾压在每个人心头。

生或死已变得没有任何意义,但如果她能救自己,救更多与自己和徐晓晴相似的人,那么生命或许会有所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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