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周围满是绿草的坟……
兴许是高温的六月,那人嘴边的沉默也没有让他的身体失去温度。淋淋的汗水没有像雨水让滩上的蚌张开那样,刺激那人紧阖的两道缝也张开,人们围在空气不太流动的灶房里,灶口喷发的火焰却让人如坠冰窟。那人妻子淌的汗泪是焦炙大地烤不干的雨水。
簌簌的“雨”还没停,灼日敲打着赶来的道人的头顶,为那人安置阴蔽的棺椁是当务之急。被村里唯一的医师摇过头,火速赶到的棺材拢了堂屋才冷却下来。天气十分炎热,停棺七天的习俗被烤得缩水到今晚就下葬。这是棺材第一次吃人,如此熟悉。盖板合定,那人尚有反悔的可能,在里面敲敲棺材板,打开不是那么难。棺材也乐意,吐出一个人罢了,大不了再吞进一个,被这动静吓死的就行了,不过是嘴巴开合的问题,现在前来的老年人也多了,或许还不只它能大快朵颐。不过,终究是缄默禁锢了那人的双手……各两旁的钉子已经落定,到人用手指定住中间最后一颗钉子,叫那人妻子来砸。妻子双手接过锤子……“嘭”不偏不倚,道人的手指肿了,示意妻子别停手上动作继续砸,一面去找先生处理一下。
道人还在寻那医师,一个老妈妈将他截住“辛苦你了,娃,你老汉才走,事情还没料理完吧,又跑过来帮这头。”道人嘴角微微扯动“没有,都是邻里相亲,应该的,我老汉那边也差不多了,就差做个法事。”“唉,要得,也是命数,哪个知道赶场卖个羊肉,去取个钱就撞到了抢劫,还被打死了。啧,你也看淡些。”“我们做道场的生死早就看淡喽,嬢嬢!只是那天杀的犯人好久才得被抓到噢!”“说的是那个犯人手指被你老汉用肉刀宰了一截,还是好找的,恶人吧,也是没有好报的,你放心好了喽!”“那是!”道人说着脸上掠过了一丝满意。”“咋回事?手怎么还流血了?”老妈妈聊了半天才发现。“刚才没注意,让锤子砸了”“哎呀,你也小心点儿,那堂屋里躺起的就是上山的时候没有注意,指头遭石头砸掉一截。还有要记得莫要把最后一颗钉子钉死。别人小媳妇不懂,你还要多提醒。”道人浑身却开始颤抖“好……好,要得,我先走了。”说罢便离开了。
半晌,道人回来,脸色稍稍缓和。看见那人妻子还拿着锤子摇摇欲坠,冲上去一把夺过,执好钉子对准,“当”“豁”钉子一下就没入棺材。道人环顾,有些昏黄的夕日中弥漫着夜的黑色水汽,让来往的脸面模糊,声音的震荡停滞怠惰。道人把钉子撬出一半,给那人妻子使眼色让其噤声,就唤人来抬棺。两条绳子一紧,四个老汉就把棺材抬起来,一个钉子。却不可察觉的颠颤。
火炮点不炸逐渐湿润的空气。……只有男女老少的哭喊可以将其搅动。老汉们没有歇气,一直抬到那方刨好的土坑前,棺材放的很轻,轻微的只能掩盖钉子落在地上的声音。
埋人和种菜真是不一样的,人们种下菜,总是不时的去照看,淋肥,除草什么的;只要人们还在种菜,人与菜的联系将总是紧密。菜总是在一波一波的收获,种菜的人也总是在换。两者总是会不间断的建立起新的关系。埋人——是一个曾经的生命几乎恒久的待在原地;人们把那个与自己有过联系的人埋进土里,故此人们再也不会产生与那个人相关的任何新的记忆,渐渐的,由于记忆以生命更迭不止,那人真实的样子已经模糊,唯余的是不太新鲜,最后腐朽的思念。这即是从那无可割舍的亲人,到哪位不知名祖先的蜕变。所以埋人和种菜确实是不同的。
可是,在人们填埋土坑时,一颗黝黑如夜一致的种子正像菜籽那样被盖在了土堆上,片刻,土堆垒好了,壮年们填埋之快,好像怕里面的人蹦出来,当然也可能是炎热得一点粘稠的夜晚——要下雨的征兆。
花圈陆续地躺在坟头后面,一个人两手抱着花圈,脚下土松,前扑将要倒下,花圈插进坟后,兀的像有阻挡。把将倒的人就图借力爬起来,花圈的支杆豁得又没入了一节,那放花圈的就栽在坟后,道人忙去把花圈拔出来,医师又把那栽倒的扶起,问过无恙就打发走去。马上下雨了,花圈放着糟蹋,放一边去烧了吧。道人一边说着抱起几个花圈走到边去,人们簇拥着妻子回去办夜席了,剩道人经佑腾乱的火焰,火焰照耀着无人在意的一个洞。
自有勤操的妇女帮着料理夜席,轮不上妻子动手。于是几个老嬬把她围一个圈。衣服黑白交杂的,像花圈一样,七嘴八舌的,劝妻子早点放下,一边却提着那人生前怎样的热心肠,自顾自的流泪。人们奉劝放下逝者,却又怕其他人把逝者遗忘,不厌其烦的重复着,直到重复的对象与逝者素不相识,只当个故事听罢,不了了之。又有开席才来的妇人问那妻子,那人是怎么去的。那妻子又是抽泣,妇女们却向踊跃回答的学生抢着说道:“他在灶屋给媳妇儿熬医师给的药,他往先都记得把那窗子打开,今天不知怎么回事,窗子关死了的,先生说他呼吸不足就死了……”“多好一个人啊,又能干,还多热情,屋头条件不好,还是舍得花钱来给媳妇医病,那能想到就这么去了啊,哎,你想开些,病也还没好。”得到回复的妇人满意地,又像问题得到出色回答的先生那样,离开了。
悄悄地,雨,结了层网,想捕杀螯针范围内所有的猎物。一层透明的甲壳撑起来。甲壳下,院坝里的筷子交撞,道人已经回来。而火被浇灭,烟还飘幻牵着冷炭与雨共舞。雨是残忍的,他撕碎火的舞裙,把她窒息。雨也不会放过烟,对雨来说,烟不过是踩着焦灼的秽烂,在无知的穿着薄纱起舞罢了。当然了,坟也跑不掉,这个沉默的头足动物,是这里的村民们一辈子没有看到过的,它会被啃噬到,只剩那具坚硬的,未退化的黑色甲骨。
坟痛苦的颤动着,土堆开始绝望的扭滚,甲骨的敲挫代替沉默成为哀鸣。那颗种子都瑟瑟发抖,那个洞里也被灌满了水;不过手指大小的水凼,却鼓着一连串的泡,水面猛的陷下去,又极力的冲涌出来,冲坟头冲刷下的泥浆汇向那个小水洞,里面的水被沉积的泥沙驱逐出来,一层又一层地压迫着脚下的同类。雨渐小,原先的洞被泥沙垒成一个小土包,顶上是一颗黝黑的种子。
夜席上的人散的差不多了,一个老妇攀住妻子的手,叮嘱,大病初愈要注意身体。又吩咐那位村里唯一的医师要多关照,医师点头,眼神迷离……道人酒过三巡,走不直路,手揣在兜里,医师便扶着道人,给老妇又招呼,道人也模模糊糊的抽出手,朝老妇招摆,抽手时还带出一截木头,像镇纸的,却又太长了,应该拿来撑窗户。医师楞一下,俯身拾起,带着道人向夜的朦胧中走去。
次日,那颗种子发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