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妈妈回北京扫地了

徐潜川/文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南山。——张枣

六月的一天,我回老家看妈妈。妈妈骑着电动三轮车去接我,她晒得可黑了,在集镇的公路上冲我笑。镇集到我们村有一段土路,多年来没修好,坑坑洼洼的,这电动三轮车颠儿得我屁股生疼。

妈妈接上我
回村的路

到家了,墙外有几只大白鹅在池塘里游荡。妈妈说,前几天卖了几十只,价钱是每斤十一块,就剩下这几只了。我想起来小时候被鹅嘴呷乌大腿的经历,赶紧溜进屋里。

没想到屋里还藏着几十只毛茸茸的小鸡仔。妈妈把厨房旁边的小屋给他们做了家,它们拉的满地的鸡屎。见我走来,小鸡乱跑一气,好几只跳到母鸡的背上,瞪大眼睛看着我。也许站在妈妈的背上就不会害怕吧!

妈妈养的小鸡仔

妈妈在老家也就待了大概五六个月。此前二十五六年,她都是待在北京,和爸爸一起做生意。做生意,听起来似乎有钱的样子,具体怎么做生意呢?其实他俩就是摆地摊。两人在北京都蹬着电动三轮车,有时候参加“展销会”,有时候去小区里的固定摊位点,有时去市场里的摊位,有时干脆就是路边摊……总之,我爸妈就是你们在路上看到的小商贩,他们的电动三轮车永远鼓鼓囊囊堆起来一大包。

爸爸的三轮车,是流浪猫睡午觉的地方。

他们经常被城管赶。有时候要飞快地跑,有时候跑不过,电动三轮车会被没收。刚开始他们会跟我说,让我想办法(就是找关系),后来发现我确实没有用,就干脆都不告诉我了。

有一天早晨,我爸爸骑着电动三轮车在辅路上,一辆公交车居然急速转到逆行的辅路上与他正面相碰,三轮被撞翻了。我爸爸给我打电话,说他被公交车撞了,让我和弟弟赶紧来。我吓坏了,跑过去一看,他人好好的,正在跟那司机讨价还价呢。

他装在车里的小货物,散了一地,车子也翻到在地。一个交警站在一旁,很冷漠的看着他们。爸爸要我上去交涉。我嗫嗫嚅嚅还没张口呢,人交警冲我喊,你们私了吧,这样我就不没收你的三轮车了。原来,父亲的三轮车没有上车牌,他们是可以没收的。爸爸说自己没受伤,不同意去医院,公交车司机给他说,不去医院,最多给你200块,多了没有。我看了看,司机穿的也很朴素,时间那么早,我想这司机一定是太困了!

最终,我爸爸收了公交车司机200块,找人把自己被撞翻的车和货拉回去了。

以前,他也常说我没有用。在家里吃饭,他经常吃着吃着就开始数落我和弟弟。说,你们俩读大学有什么用?隔壁的小龙,生了三个娃,买了两辆车(其中还有一辆挖掘机呢!),你们干了啥?手上有钱吗?

我对爸爸的话向来嗤之以鼻。他什么都不懂,却什么都有自己的意见,永远听不进去我说的话。有一次,他和妈妈吵架,两人动起手来,我回到家里太生气了,把家里的锅碗瓢盆杯子全砸碎了。我感到爸爸心疼钱了,心里很痛快。但转眼一看,妈妈似乎也心疼钱了,心里又有点儿痛苦。

他们太珍惜金钱了,是不可思议的生活烙下的信仰。爷爷年轻时,家里四个兄弟,可家里的土地只够留下他一个,其余的兄弟都“下江南”寻出路了(我老家在长江北岸)。我爸爸年轻时,还会唱“莲花落”,换得一口吃食。妈妈小的时候,被外婆扔进水沟差点淹死。在家里吃饭,作为独子的舅舅吃掉了大部分米饭,她和姐妹们只能吃红薯配腌菜作为主食,这造成了她对咸菜至今抱有宗教狂热般的喜爱,每顿都得有。

在我7岁的时候,父母离家去北京打工。后来我第一次上北京之前,心里是充满幻想的,但在十几个小时绿皮车(硬座)、两小时公交车(站着)的旅途后,我来到大山子桥附近一个狭窄的小巷子里,一家人挤在一个五六平米的小屋里,心里失望极了。再也不想来北京了。

父母在大山子这一带住了十多年,直到2004年,这一块拆迁了,他们才搬走。这一带如今是望京商业中心,遍地繁华。

他们被迫办到更远的798附近的一处大杂院。有一年,我找不到工作,在家里住了半年。他们专门为我把房子装修了一遍,妈妈的脸上还碰出了伤疤,但我一句话都没有说。

一天,我在院子里看到隔壁有一个小孩将一只小奶猫往空中扔。我拦着他,问他能不能把这只猫卖给我。他没要我钱,把这只小猫给了我。我给这只小猫起名“徐不坏”。

可是他是在太坏了。长大了以后,成天出去跟别的猫打架,身上经常出现好几寸长的伤口。最可气的是,他太擅长捕猎了,经常捉住鸟带回家。妈妈很不忍心伤害这些小鸟,总是背着他把鸟放掉。然而,他这个习惯还是改不掉,终于酿成了一次大危机。

有一处,他不知怎的,在树上捉住了一只母喜鹊,带回了家。妈妈发现时,这只母喜鹊已经被他折磨死了。只好乘他不注意把喜鹊带出去埋了。但是,这次,他闯了大祸了。这只喜鹊是有老公的。从这天开始,一只体型很大的公喜鹊在门口大树的枝头等着他。只要他一出门,喜鹊就扑下来啄他,他那么会捕鸟,居然无法招架,只好夹着尾巴仓皇逃回家。这种情况持续了一个多月,他都不敢出门。直到公喜鹊离开这里,放过了杀妻之仇。

后来我离开了这里,把徐不坏留给了妈妈。从徐不坏开始,妈妈开始照顾院子里的流浪猫,给他们搭窝,给他们留猫粮。

徐不坏(2009-2016)

爸爸对此很不满,说你是不是钱多了!虽然妈妈买的是最便宜的猫粮。但每次回到家,徐不坏跟着他,他就很开心的把碗里的肉扔一块给他吃。

这些流浪猫中,有一只母猫,我妈妈给取名“小美”,小美生了一窝小猫后,妻子和我留下其中一只头上有黑白太极图案的小猫,得名“八卦”,从此成为妻子的心头好,在家里的地位远高于我。

长大后的八卦,妻子非常溺爱她。

父母在这里一直住的很好,直到北京换了主人,要驱赶低端人口。父母的院子里也贴上限期搬离的告示。虽然社会规训充斥着等级、阶级、尊卑之分,但我从来不认为自己在任何方面低人一等。直到这一次,我才知道,我是低端人口的儿子。

妻子想让妈妈来我家住。妈妈说,等你们生了孩子我就来!但我们一直没有孩子。好几年来,成为父亲的隐秘愿望就统治了我的心,但一直没有那样的幸运。后来我去医院做了检查,才知道我有一种症状,不易有孩子(经过治疗,我希望试管婴儿今年可以帮助我,只是会觉得很对不起同样喜欢孩子的妻子)。

对于父母来说,驱赶低端人口似乎不是什么大事,比多年前查暂住证然后遣返回乡的政策,温柔多了。借着这个当口,爸妈回到了老家,整修了老家的房子。节后,我爸爸看驱赶的风声没那么紧了,又跑回来北京蹬着他的三轮车上路。妈妈则留在老家养鹅养鸡,直到六月份我回家看她,接她一起坐火车回北京。

和父母在一起印象最深的一次火车旅行,是在2003年,爸爸妈妈送我上西安交大读书。当时他们是很开心的,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够我爸爸吹几十年牛逼的了。但我不开心,因为没有读到心仪的大学和专业。

那一年,我的虚荣心是北大法学院。我很想读法律,因为那时的我以为,法律是有关公平正义的学科。

一路上我闷闷不乐。父亲在车上和邻座有说有笑,削了一个苹果递给我。我拿着吃了。这好像是父亲给我削的第一个苹果。但我一路上没有说话。父母挑着被褥到我的宿舍放下,我躺在床上不说话。爸爸二话不说挑着扁担就走了,他们要乘火车去北京。后来我妈妈说,因为爸爸觉得我看不起他们,嫌他们在同学面前丢人。

其实我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为着虚荣心吗?我确实觉得挑着扁担的爸爸在大学校园里很扎眼。但那时我心里更多还是为了没有上到自己想要的大学耿耿于怀,我没想过爸妈的心情。到那一年十八岁的我,在很多年前就不愿意和人说话了,这一点父母是不知道的,因为许多年前,他们就不在身边了,他们在北京做生意呀。

我找到院长,想要转到法学院,但院长不同意。我思来想去,没有和任何人商量,就去办理了退学。刚认识三个月的大学同学们送我走,我大声告别,说我会给你们写信的。但我后来一封信也没有写过。一封也没有。

退学的事我没有告诉父母。我住到读高二的弟弟的房间,去原来的高中办理复读。很久以后在街上遇到一个熟人,这件事才传到我父母的耳朵里。

第二年,我考上了人大法学院。这一次,我已经忘记了爸爸妈妈开心不开心?虽然在北京,他们好像没有送我入校。

后来每次和我吵架,我爸爸都会说,你不要说了,你就是世上最不懂事的人。我妻子总是在旁边表示赞同。

而我,后来连续多年重复梦见退学-复读-高考的故事,如同《蝴蝶效应》那部电影一样,梦里的结局总以不可预测的方式令自己失望。

妈妈计划和我一起回北京的,我们得把剩下的鹅和小鸡送走。鹅留给奶奶,她给奶奶说,其中一只鹅头上长了瘤,要叫兽医再来看看。平时要给他们去池塘里,不要老关起。小鸡送给我大姨妈,也就是妈妈的大姐姐。来到大姨妈家,妈妈让姨妈给小鸡找一个可以躲阴凉的地方,她说,不要晒着它们了。在姨妈家坐了一个小时,她起来切了两回莴苣菜,看了小鸡仔们三回。最后才对着它们说,走了。走了。走了。

回来的路上,路过一片油菜地。我问妈妈,你还记得小时候带着我们去偷油菜苗的事儿吗?妈妈说,哪里带你们去偷过?

我却记得很清楚。那时候,油菜苗还是比较贵的,流行去别人家的田里偷油菜苗载到自己家地里。那一天夜里,我不知道为什么原因,正生着妈妈和弟弟的气,大约是觉得妈妈比较偏心弟弟,就故意没好气说话。妈妈说,我们出去拔油菜苗吧!我说拔什么拔,你这就是出去偷!她说,别人也来我们家地里拔,我们不拔就亏了。我说,那你们都是小偷。她问我,那你到底去不去?我说:去!

就是那一年,家里没有别的吃的了,妈妈用猪油拌饭给我们吃。弟弟如今还说,其实味道挺好的。

虽然有过嫉妒心,但其实弟弟和我在一起长大的时间很短。我7岁以后,父母去北京,我留在爷爷奶奶家,弟弟则去了外婆家。后来我经常做一个奇怪的梦:我在大江的岸边,弟弟在一条小船上渐行渐远,我在这边哭喊着他直到什么都看不见。然后我就把自己哭醒了,枕头上全湿了。这个梦奇怪的点有两个:虽然我老家就在长江北岸、巢湖以南,但我小时候只见过村里的池塘,根本没见过江河;我平时也不想念我的弟弟。

【这篇文章的第一稿给我弟弟看了以后,他说:“话说我也做过梦,是送你离开的,我初中的时候吧,总是送你上去庐江(注:我老家县城)的车,之后就做这样的梦。我还会做飞翔的梦,持续了很长时间,虽然梦里也是短暂艰难,但感觉很好,我期待这样的梦。”】

我前面说过,我从大学退学了,寄住到读高二的弟弟的房间里。这家房东见多一个人,涨价不说,脸色还很差。我每次见到他都特别特别礼貌地打招呼,想讨好他,但他基本不理我。我们睡的房间里有老鼠,他根本不管,后来这老鼠在我们的床垫里做了窝,我每天睡觉都能听见老鼠一家在床垫里其乐融融的声音。

有一天晚上,弟弟浑身湿透着回来,说他在公园里被人打了,和人拉扯着一起掉进了公园的湖里。我说为啥打你?他说人家认错人了。我手忙脚乱给他弄了热水,让他洗澡,他一边洗一遍哭。我至今仍然经常想起来这个事儿,总觉得我弄的洗澡水太少了,或者不够热,以及总琢磨着问他,到底谁揍你了?是不是抢了人家女朋友?

其实,我心里很后悔。有人打了我的弟弟。我没有帮他打回去。

弟弟以前也掉进过水里。我人生的第一个记忆,画面是就是襁褓中的弟弟在家门口的池塘中漂流,我在池塘边很好奇地看着。后来我奶奶赶出来,把池塘中的弟弟捞了起来。那一年我大概两周岁吧。等我长大后,这个故事在大人口中变成了我叫来奶奶救起了弟弟。随着年级的增长,这个记忆的画面就越来越鲜明和清晰,我不知道,这个记忆是根据大人讲述的故事想象出来的,还是真的当时在自己的眼里留下了这样的画面呢?

老家门口的水塘

弟弟小的时候,可谓九死一生。五岁时,他从二楼跳下来,却毫发无伤。跳下的原因是我的妈妈贪玩,为了出去看《雪山飞狐》,把他锁在屋子里了。六岁时,他用手捻电线玩,结果被破损的电线电击了。那电线,拖在田埂上蜿蜒,连着的是向稻田中抽水的水泵。这一次,我父亲和一个叔叔幸而在现场冒着生命危险把他拉下来,而他也在自己的手指上留下了永久的疤痕。

我小时候,虽然总是在生病,却没有遇到过大的风险。唯独有一次,我妈妈带着我和弟弟冬天里,在屋里用煤炉取暖。清晨,我起来方便,刚开门就倒在了屋外,小便失禁了。其实是一氧化碳中毒,大概我身体比较弱,所以我反应最强烈。妈妈惊慌失措地去叫来了爷爷和医生。我弟弟留下来陪着我,我大概学着电视里人,给他说了几句遗言,类似于“好好照顾自己”什么的。

我这次一氧化碳中毒后,留下了一个画面,是妈妈披头散发,冬天里光着脚,只穿着秋衣裤在屋檐下站着,表情无助而且悲伤,大概是担心我会死掉。其实这个画面,我躺在床上应该是看不到的,但不知道怎么就一直留在脑海里。

那时妈妈也是第一次当妈妈,她结婚早,那时的年纪,比如今的我还小许多,许多事她也是不懂的。

六月份妈妈和我一起回到北京后不久,我爸爸就帮她在798里面找了个扫地的工作,负责一个片区的清洁,每个月3000块钱。我爸爸谈起这份工作,表情非常骄傲,他说:每天就干七八个小时,也不累,和神仙一样!

我专门去看了一次,看见烈日下面妈妈在捡起地上的烟头,同时捡起了矿泉水瓶子收起来。我就帮他捡了一会儿。当时这里在开一场新媒体行业的大会,工作人员都很友善,见妈妈和我在捡瓶子,主动把还没喝完水的瓶子给我,还给我说,我会给你们收着瓶子,等会儿你们过来那就行。

七九八,妈妈负责打扫的区域

到中午的时候,我问妈妈,这矿泉水瓶子有什么好捡的?她说,孩子你不知道,捡瓶子这事儿会上瘾。

迎面一阵风吹过来。我想对她说,我和妻子有能力照顾你们,我们不用担心钱的事情;我又想说,我走过属于自己的路,有许多善良而聪明的朋友,我们在这世上并不孤独;我还想说,这世界如此令人困惑,但上帝不会心怀恶意,我不害怕,因为我对这世界的本质已经有所觉察……

但我什么都说不出口,往事如同未来的风在我眼前涌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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