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喝过爷爷泡的茶,但爷爷种的那棵大梨树上结的果子我却吃了很多年。
那是一棵鸭梨树,我小的时候它就很粗了,两三个小孩才能环抱住。它一年要开两次花,结两次果。
春天开花,到了夏末,差不多有灯泡大小,味道有点涩,不过已经可以吃了。孩子个头不高,伸手是肯定够不到的,爬树又离的太远,就选了一根结实的竹竿摇打,哪里有梨,就对着哪里拍,直到把果子晃下来,砸到地上,着地的一面摔的粉碎,不过不影响吃。落到旁边水塘里的,就得下去捞了,还好池塘边的水不深,基本都是能捞到的,捞上来一点没坏,可乐坏了我们这帮孩子。
那个时候奶奶还健在,最看不得我们这群淘气包这样打梨,做这些事都是趁着她们午睡时偷偷干,被抓住了就一哄而散,不过有时运气不错,就不需要这样偷跑了。
夏天的天气变化很快,时不时来一场大雨,大雨裹着大风用力的扇打梨树,树梢上那几个平常够不到的,被太阳晒的发红了的大香梨,就齐刷刷往下掉,滚在浑浊的泥水里,这时守在一旁的我们就一拥而上,摸上来顾不得洗,擦擦就吃了。翠玉般的皮,咬一口,露出水晶样的肉,酸酸甜甜,偶尔回想下还觉得很清新。
小时候到街上买水果回来吃,那是件极少发生的事,我的童年吃的最多的水果就是那棵大梨树上结的果子。碰到好年头,满满一树,稍细的枝丫被果子压的垂下头,端了高点的凳子,踮起脚尖,伸长脖子,还能够下来一两个,这已经很满足了。
我们这帮小孩对它的重视,从它刚开花时就开始了。大人讲的,一朵花,结一个果子,如果哪个敢折花玩,定是不被我们放过的,被风吹落的,有时还要怜惜一会。
春天它早早地冒出嫩芽,从一个小尖儿慢慢舒展开,一天天的变化着,颜色也从浅绿到深绿,从柔软的看不清叶脉的纹路到厚厚的椭圆形,一瓣瓣簇拥着花蕾。梨树的花总是先于叶子之前就盛开的,雪白雪白的一片,远远望去,还以为是冬天的雪停留在树梢还未散去,不过温度已经很适宜了,棉袄也早已脱下,改穿薄外套了。
农历三月份正是农忙的时候,去年秋收过后就抛荒的田地,又要重新拾起来。翻田打靶是少不了那头老水牛的,它是我们家族共有的财产,每个月轮流伺候着,放牛就成了娃儿们的差事。
春天要牵着它到处逛,刚长出的嫩芽吃完了,就要寻找下一处,跟着它的蹄子,身体只到它的小肚子,小小的人拉着头牛。遇到它在下你在上那种高的田埂,就可以冷不防垮上去骑到它背上,其实屁股咯的生疼,都被兴奋劲给掩盖住了,顾不得疼了。那时人小胆子大,也不怕它把我给摔着了,不过自家的牛是识的人的。
到了初夏以至盛夏,随便寻个水沟旁边,让它自己洗澡沐浴就餐,这可方便了我们这群孩子随意玩耍了,采野花,捉蚂蚱,逗蚂蚁。老牛每次回来必须要饮水的,大梨树旁的池塘,就是它的好地方。
大人说,牛是一边水肚子,一边草肚子,回来大人都是要例行检查的,草肚子没饱,就要挨训,水肚子也要在这里喝饱了才行。水牛在老梨树旁的池塘一头喝水,一头拉,我当时一直很好奇,它是不是闻不到自己拉的味道,居然能若无其事的喝下去,这也许是它的另一种处世哲学。
到了端午,梨树上的叶子已经铺满了,三三两两就会有好多人坐在树下聊天,一边干着活计,一边说说笑笑的拉着家常。孩子们围着梨树转着圈儿,嬉戏打闹,闹得厉害了,免不了又是一顿骂,有时大人还会随手抄起一根棍子,追着调皮的孩子跑,到了这个时候,定要踮起飞毛腿,或者躲在一个大人身后,大人照例是要起身劝一劝的,有了台阶,也就不再为难孩子,不过也不能就这样算了,总归要说上一句收场,“再有下次,会把你打的如何如何”。
我喜欢端午时节的梨树,叶子像翡翠一样散着光,风一吹像风铃一样沙沙作响。果子像个小葫芦,曲线流畅,握手顺滑,不像现在的某些梨子外表和内里不相匹配,好看的不好吃,好吃的总是生的那么丑,好像非要唱着反调。
它长的并不高,枝干却散的很开,四面八方的胡乱攀着,似一朵积云,浓荫处密的透不过气来。
它最粗的那几根是横着的,可便宜了我们这帮孩子,拿一根粗绳,绑在树干上,变成一个秋千。我的整个暑假,有一半时间是在那里度过的,这个秋千一旦搭好,就成了香饽饽,成了孩子们争抢的圣地,哪个腿跑的快总是能多玩一会的。
深秋的时候,落了几场雨后,梨树又开花了,天气有点清凉了,妈妈给我们织的毛衣也已经套在身上了。梨树叶快落光了,有新发的几片叶子护着几朵惨白的花,有些花随着秋风一起飘走了,有些结了果子,可惜,只是小小的,深秋才结的果子已经有些迟了。
其实我想爷爷肯定还种有别的树,比方说,榆树、柳树、白杨树,可我偏偏对这棵梨树情有独钟。
许多年后,我看《花样年华》,梁朝伟把秘密吹在树洞里,直到有一天在上面发了芽。
而我的秘密早已长在它的年轮里。每一片树叶都是我的听众,每一条枝干都能把我托起来,我靠在它身上,抚摸着它,拥抱着它,数着它身上的一条条沟壑,那些美好与哭泣的记忆,就像它风干的树皮一样,挂在上面,就算哪天脱落了,也是它生命中的一部分,永远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