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二章

柏舟哭了。刚才被人指斥的时候，她没有哭，6月份那次她被刘根生逼到角落，险遭凌辱，她没有哭，看着小海被推倒在地，她没有哭。但是现在，又看到他站在面前，又一次让她有一种安全的感觉，她终于忍不住，两行眼泪滚滚而落。泪珠从她的脸颊滴落在胸前抱着的小海脸上，小海视若未觉，神色依旧一片木然。

“哎呀，你哭哪样嘛，我来了！莫得事了！”李红军一见她哭，顿时慌张得手忙脚乱，不知所措。两手提的东西早已落到地上，想上前拥抱，又觉得不礼貌，在那里急得直蹬脚，嘴里无伦次的念叨着什么。

张干事皱皱眉头，有些想笑不敢笑的样子。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干净的手帕，递到柏舟手里，又在她耳边说道，“现在好了，没事了，别让人看队长的笑话。”柏舟一听这话，这才止住哭泣，略略擦去自己脸上的泪痕。

“谢谢你，李同志。”

“没关系没关系”李红军急得满脸通红。一边说一边双手急摆。然后忙拎起落到地上的两袋东西，放到柏舟手里。“我找人从香港带了点东西回来，你看你喜欢不，没什么别的，就是点营养品，给你和小海补充点营养，还有些玩具，给小海的。。。。。”

“小海你看，这个是德国的小火车，这个是日本的阿童木，这个是美国的小老鼠。。。。”李红军并不在意小海木然的神色，一件件卖弄般的拿出来，放到小海的手上。

“李红军，我一定要告你，你被美蒋特务美色迷惑，你这是背离了主席教导，你这是脱离革命队伍！”刘根生已经从地上爬起来，气急败坏的冲到李红军背后，右手指着李红军的背脊怒骂。

李红军眉头一皱，身子微提，右脚向后飞起，脚尖由下向上从刘根生右手手腕切过，刘根生手臂带着整个身子向右侧转，刚好李红军的右脚从空中落下，一收一蹬，正蹬在刘根生的左肩肩胛骨上，刘根生顿时又扑倒在刚才摔下位置，趴的一声没停，又是一阵尖叫响起。

梁哥很是有点愤愤不平，自己在休假途中，发现了一个外国特务，这要是报到上面去，那是多大的功劳，但现在看这架势，不但有人想包庇，还为此伤害革命干部，这个招待所的问题太大了。他站出来说道，“你这个同志是怎么回事啊？我们在这里抓外国特务，你还要殴打革命干部，包庇纵容特务吗？”

阿强附和道，“你是哪个单位的？不保持我们工人阶级的纯洁性，还买这些资产阶级的东西来奉承这个外国特务？”

李红军听到这话，反而笑了笑，扫了他们两人一眼，不再理睬，继续逗一脸木然的小海。

阿强很是不忿，正要跨前一步和这人理论一番，梁哥却突然抓住他，向他做了个眼色，阿强有些纳闷的向四周看了看，发现除了他们两人和几个这两天住进来的客人外招待所的服务人员和几个老住宿都和他们不知不觉间保持了距离，脸色全是幸灾乐祸的表情。

“好了好了，大家散了吧，有什么问题，我们保卫科会处理的！”张干事挥挥手，示意大家离开。电话铃声却突然响了起来。

陈燕妮此时已经回到她的工作岗位，忙拿起电话，刚喂了一声，便向张干事示意接电话。

张干事走了过去，接过话筒，“喂，我是保卫科张。。。。”“是！”他突然提高声音，松弛的身体站得笔直。一连三四个“是”回答得干脆利落。正准备离去的人们都停住脚步，回头看着他。

张干事又回答了两声“是”后，毕恭毕敬的把电话挂号，跑步来到李红军面前，略带尴尬的说，“队长，政委打来电话，要我给你说几句话！”李红军头也不回，只是轻嗯了一声，继续逗着已经抱在怀里的小海。

“李红军！”张干事突然走到李红军身边，立正姿势，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吼道，“你这个混蛋，你这个喝海水喝得拉稀的山猴子！老子早晓得当初就不该扶你过线！你上次打人老子陪你写了两个月检讨，你都没给老子一个交待，这次你才放出来又偷老子东西，还是老子给你补的假，明天晚上7点以前，你必须给老子回来，你要是不回来，老子再关你三个月禁闭！”

“吼个球哦，知道了。”李红军满不在乎的揉了揉耳朵，“还有哪样没有？”

张干事想了想，又吼了一声，“李红军，你这个混球！”这才软下腰，讪讪的笑道，“政委要求我必须原话照说。。。。现在没有了。”

柏舟有些担忧的问，“上次害你被关了那么久的禁闭，你还。。。。。”

“没事了，老曾那人你也见过的，刀子嘴豆腐心，不会有事的了。”

“哦。。。”柏舟还是有点放心不下，转念又想起一个事，“你提的东西不会就是偷。。。拿的曾同志的吧？”

“呵呵，这个，这个，”李红军憨厚的笑了笑，“他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他的嘛，我们都是革命同志。。。。”话没说完，就抱着小海往旁边走了两步。

柏舟无奈的看着他宽广的脊背，听着他耐心逗弄小海的话语，一种莫名的温馨浮现心头。

阿强总是有点不甘心，看到保卫科的那个小干事从身边走过，忙拉住他问道，“同志，这个人是哪个单位的啊，怎么他一出面大家都不说话了啊，你们那位同志还那么向着他?”

小干事看了他一眼，组织了一下措辞，“我们张头去年才退下来到所里的。他以前是总公司军代表的部下。。。。。”

“就是老战友也不能这样包庇有特务嫌疑的外人啊！”阿强很是不满。

“那位李红军同志是？”梁哥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小干事很诧异的看了他一眼，“李红军同志，在公司第2远洋船舶维修队工作。。。。”

梁哥楞住了。阿强不明白，还想再问，梁哥忙把他拉住，向小干事道声感谢，便拉找阿强移到一个人少的角落。

阿强非常不满，“梁哥，一个维修队的凭什么这么嚣张啊，我们这里没人理，等我们回到船上向政委报告！”

梁哥忙向他做个轻声的手势，问他，“你不知道第二远洋船舶维修队吗？”

阿强很纳闷，“第二远洋船舶?对啊，我只听说过公司基地有维修队，还真是第一次听说什么远洋船舶维修队。”

梁哥声音有点沉重，“你跑过三次欧洲了吧，你们船上就没有搭载过那种不知道什么时候上船，什么时候下船，平时就闷在武器室或维修仓库很少和你们说话的海员吗？”

“他是他们？”阿强很惊讶很崇拜，他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和单位，但又怎么会没见过他们这样的人，他新兵连一个班的战友，全团射击第一名，就是在他退伍前半年消失，然后突然出现在他们去欧洲的船舱里，偷偷告诉他，要装作不认识，然后在吉大港靠岸时突然消失。等他们从欧洲回来，他就只看到战友的一个同伴，用一只独臂抱着一个沾满血迹的骨灰盒。上船以后，就把自己反锁在维修室里不吃不喝好几天，直到政委带着他们几个人把门砸开。

两个人不再说话，都用一种尊敬的眼神，看着那个乐呵呵的逗弄着孩子的男人。。。

刘根生又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把推开扶自己起来的一个服务员，也看着面前仿佛是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场面。他脸色阴沉，却再没有开骂的勇气。脑袋里不断盘算如何报复的办法。6月份他刚调到招待所担任主任，便发现了柏舟这个绝色，又打听到她只是个无依无靠的被远洋船救回来的华侨小寡妇，便动了心思。没多久，他以谈工作为借口，将柏舟骗到仓库，企图把生米做成熟饭。没想到，先是柏舟严词拒绝，接着明明留在1号楼5楼的小海又突然冲了进来，把自己咬了一口，自己刚想转身离去，却又被这个什么维修队的李红军莫名暴打了一顿。自己住进医院不说，还被在公司革委会任职的堂哥狠狠骂了几次，还好他有着兄弟情分，好歹把这个位置保了下来。只要我这位置还在，你母子两个人不滚蛋，就总有收拾你们的时候。

电话铃声又再次响起。陈燕妮拿起话筒，喂了一声，又忙捂住话筒，叫道，“张干事，是曾代表的。。。。”

这么短的时间，就两次来电？陆续离开的人群又停住了脚步。看着张干事，答应了两声，放下话筒，几步跑到李红军身边，耳语了几句。

李红军很不满的说道，“不是说好了明天回去吗？怎么又来催了？”

柏舟细声道，“去接电话吧，肯定有什么急事，不然曾同志不会又打电话来的。”一边说一边伸手把小海接过来。

李红军只好走到前台旁，拿起了电话。闷声说了几句，脸色逐渐严肃。挂上电话，依旧站在那里，不言不语，只是默默注视着柏舟母子。

张干事说道，“队长，不是大事，政委肯定不会催你的，你赶紧去吧！只要有我在，你放心，没人能动她们母子的坏脑筋的”

李红军又犹豫了一会，终于下定了决心，也没有上前和柏舟母子告别，只是重重的向她们点点头，在张干事的肩膀上重重拍了一下，疾步走出了大堂。一阵风起，刮动了前台旁挂着的月历：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

“当当当，”主席画像下的闹钟突然响了起来，时针指向了11点正。张干事清了清嗓音，道，“11点了，食堂那边快开饭了，大家都散了吧。”

“啊啊，”柏舟怀里的小海突然挣扎起来。柏舟明白他的意思，忙把他放到地上。小海手一撒，玩具全都散落到地上。小海看也不看，木然的往左右看了看，拉着不知所以的柏舟站到了主席画像的正面。

“小海，怎么了？”柏舟诧异的问道。

“妈…妈，鞠…躬。。。。”小海说话结结巴巴，一边说，一边拉找妈妈的衣袖，向主席画像鞠躬，所有人都惊呆了，哪里还在意他说话的不流畅，只是惊愕的看着两母子在那里鞠躬。

这个年代，为了向主席表达敬意，鞠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是，看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主动做这个事，所有人都觉得有些惊讶！而且！怎么感觉他行的不是敬礼？

“妈。。。妈，跪。。。。跪。。。下”小海几次鞠躬后，又跪在了地上，使劲拉着妈妈的衣袖。柏舟有些惊讶，但是她相信自己的儿子，她不忍心拒绝儿子难得一次的主动，还是这么认真，这么在意。她也缓缓跪了下去。

所有人都惊呆了，他们根本没想到，一场抓特务的闹剧会变成这样！“哈哈哈，反革命，你们这是现行反革命！”刘根生喜出望外啊，没想到，机会会来的这么快！“你们敢诅咒万寿无疆的主席死去，你们这是反对领袖，反对革命！哈哈哈！”他突然意识到这样的事件不能大笑，忙闭上嘴，一脸严肃的盯着柏舟母子。

张干事愣住了，他本来想着如何实现对政委的承诺，在队长出任务期间，保柏舟母子一个平安，可是现在小海却闹出这样的事来，不要说柏舟母子没有个好结果，甚至安置她们母子到这里的政委都要受到牵连。他该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远处食堂的钟声也开始敲响，但是所有人都没有挪动脚步，只是默默的看着在地上长跪不起的母子俩，默默的转着各自的念头，整个2号楼大堂一片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