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希望余书忱毕业后回到她身边,他却执意继续流浪。
流浪的方向,江南。
梦魂牵绕的江南,早已和梦里不一样。
狭小的格子间办公室,隔开彼此的视线,也隔开了彼此的距离。
他朝九晚五,过着平淡无味的生活,偶尔出去看看山水,回来写写心情,漫无天日,漫无边际,守着寂寥孤单,享受着被遗忘,被忽略的时光。
城市夜晚的空气中弥蒙着伤感,漫天是思归人化解不开的思念。他吟着一首诗,哼着一首老歌,枕着万千思绪,悄然入眠。
他对素素说过,只要有诗和音乐,他就能活下去。
可是,蚀骨的相思无法用诗歌化解。
夜凉风萧瑟的秋天,电台里一个主持人的声音和秋天一样。
他把自己的忧伤寄给她,她每夜在节目里读。浓厚忧郁感染了她,也感染了无数个秋夜里的不眠人。
出于好奇,出于一种惺惺相惜,那个叫叶子的 主持人说想要见他一面。
他们约在一座小桥边,小桥弯弯似丽人的黛眉,眉顶一双人影长身而立,眸光交互,神色默契安然。
她像久别重逢的故人,恣意笑弄他的改变。而她自己,洋红宽松的针织羊毛衫,浓烈的唇红,玉容清隽,眉目秀雅,如风中摇曳的一支虞美人。
余书忱身着浅灰的夹克和洗白的牛仔裤,一双辨不清原色的运动鞋,须发草草梳理,目光如看惯世俗的暗淡。
两个泾渭分明的人,居然似图交心。
她说,当她一个人烦闷无聊的时候,会去城市里最热闹的酒吧,品着轩尼诗,让自己的理智被麻醉,用自由的身体,释放被囚禁的灵魂。
余书忱说,他不需要这些,他念旧,只需要一首诗,一首歌,或者一杯苦味咖啡。
2008年春天来临前,百年罕见的大雪下了整整半个月。江南天地间,白雪皑皑,让余书忱看得心烦意乱。
一个人裹着厚厚的衣服,走在雪地里,眼见世界一片素白茫茫。
他的心感到冷了,需要找一个人聊天。他找到叶子,他们彼此又说又笑,但是并不袒露心机。
那夜,河边烟花绽放,他们并肩站在桥上看。璀璨的烟花在黑色的天幕上砰然炸开,他们张着嘴,随着人群欢呼,手舞足蹈。
天上的烟花倒映在水里,照映在他们眼睛里,映到他们心里。
烟花灭了,人群散了,世界平静如水,他们踩着残雪,像两个黑夜里的幽灵,走在闪烁的灯光里。
那天是除夕,他们没有忘,只是谁也不敢提起。
还是那家叫左岸的咖啡馆,还是那间二楼临窗的雅座,他们相对而坐。
灯光朦胧,彼此猜着对方的心事,却努力深藏着自己。
关掉手机,与全世界隔离。
叶子点燃了一支烟,悠然地仰面,吐出了一只寂寞的烟圈,嘴角自得地微微上扬,那点笑,也寂寞。
他们简单吃了点东西,忘记了今天是除夕,应该吃得奢侈一点。
外面的气温更低了,窗玻璃上蒙着一层白色的水雾,那窗外的灯光,行人的笑脸,逐渐模糊。
“余书忱,你为什么而活着?”
她掐灭了烟,终于说出自己想说的话,语气顿挫认真,像在心里酝酿良久。
知道为什么活,可能反会活得痛苦。不知道为什么活,但还是活着,这岂不是悲哀。
她嘴角掠过一丝微苦,一个在职场上攻于算计,八面玲珑的人,会向一个索然寡味的人请教这样愚蠢的问题。
“为了爱。”
“呵呵哈哈。”答案毫无新意,但从他口中脱口而出,还是觉得无比荒诞违和。
她拍案大笑,被口水呛着,咳得快要窒息。
半晌平复过后,她抹了把呛出的眼泪,伸手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
火光中,她看了一眼余书忱,声音平稳中仍带着一丝戏谑。
“爱?是做爱的爱吗?”
“是真爱!”
听他语气坚定,意味深长,她夹烟的手在半空中一顿,秀眉轻蹙,认真地把烟拧灭在烟灰缸里,抬眸反问他。
“真爱?什么是真爱。”
他不回答,用手掌把玻璃上的水汽擦了擦,窗外的路灯下,路过一张张温暖甜蜜的笑脸。一位耆耋老人,被一群后辈簇拥着,欢笑洒满街道。一对年轻的夫妇,父亲抱着女儿,女儿手上拿着哧哧的烟花,不停地在空中画圈,花火的玫瑰红,映美她的脸蛋。一对年轻人,男孩骑着自行车歪歪扭扭地走,座上的女孩手里捧着爆米花,抓一把往男孩的嘴里填,他们脸上幸福的笑容像天真的小孩。
他沉默了。
叶子说我们去喝酒,醉生梦死一回。
他说我醉过,我醒了,不需要再醉。
叶子说,余书忱我做你的情人吧,你真可怜,醉也不敢,醒着却痛苦不堪,我同情你。我给你女人的身体,寂寞是可耻的,你相信我,我不会玷污你高贵的灵魂。
他无奈地笑着摇头,凝视她恍惚的双眸,尽管相识有年,表面无话不谈,但是,彼此贴近时却又觉得那么陌生。
一夜宿醉后,叶子向他做最后的告白,她以为这一场醉生梦死应该能解开他的心结。
“怎么样?现在可以敞开你的心扉了吧?让我了解你的内心,了解你的曾经,我们或许可以继续在一起,我相信你说的那种真爱,是存在的。”
他喃喃地说,曾经有个人,叫易晓婵。
“呵呵,你忘不了她的味道?”
“她的心,让我放心不下。”
她失望了,一个在此时此刻仍沉醉在风花雪月往事里的男人,他的惆怅,他的孤单,并不只是因为寂寞。
天明之前,农历2008年的第一天,她和他说再见。
说再见其实不一定会再见。
在这个被誉为天堂的城市,现实令人心酸,无数孤独的灵魂,肉体被世俗奴役,虽然幸福对他们来说是那么遥远,他们却没有停止去追逐。
雪融化了,是春天。
春风又绿江南岸,始出囚笼的思念,从江南的天空向西闪驰而去,千丝万缕,散入茫茫楚天。
他忘了,那一年走得太匆忙,把魂遗落在了W城。
江城春光明媚,d大生机盎然,梧桐的新叶绿得耀眼。
他在北区的张贴栏里贴着寻她的海报:素素,社长哥哥回来了。
他回来了,不远千里回来寻她,可她早已不在。
过错只是一时的遗憾,而错过则是永远。
他们是彼此在人生旅途上绝伦的风景,因为绝伦,所以需要被错过。
记得母亲曾经给他说过,千万不要错过最后一班回家的车和最爱的那个人。
他没有错过那最后一班回家的车,但是他错过了那个他最爱的女孩。
年光有限,转瞬六年。
往事历历,斗转星移。
校园变化很大,拓宽的马路铺上了柏油,新修的图书馆大气壮观,沁心亭的板桥刷了新漆,曾经熟悉的一切荡然无存,仿佛谁捣乱了记忆的书签。
六年多前,那一列向东而行的火车铿锵地穿过浩瀚荒芜的大漠,载着余书忱沉甸甸的梦想,不远万里去W城求学。
一天一夜的颠簸后,在T市换乘直通W城的列车,又是经历两个昼夜的期盼,梦境之地终于近在眼前。
他一度固执地相信他和水有一段未解的前缘,所以坐困沙漠将让他无所施展。H省被誉为千湖之省,有长江穿流而过,又是自己的祖籍所在,所以他选择W城的理由就是:回归。
祖父常常给他讲起这座以江为名的城市,他心中对这座城市至诚向往。
当车子经过长江大桥的时候,有人尖叫起来,都趴到窗户边去看。余书忱被那一瞬间映入眼帘的壮美景象所震撼了,烟波浩渺的长江,滔滔滚滚地奔向远方,在目光可及之处,水天连成一片。
那种一泻千里,势不可挡的气势,坚决,无悔,让他狂喜不已。
大桥过去是黄鹤楼,巍巍楼宇,伟岸地矗立。
那没入云间的楼顶极目楚天,听着长江娓娓道来古老的故事,日夜守望在那水天一色之间,看是否有一叶若隐若现的孤帆,等一位衷情的诗客行吟到此。
年复一年望眼欲穿,黄鹤已去,至今未见归来。
本以为在这里可以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不再和过去纠缠不清,没想到忧郁就像无药可救的顽疾,让他无处逃遁。
入学报到,军训,社团招新,上课迟到,睡懒觉,翘课,由新生到老生,成长就如水到渠成。
余书忱有些厌倦,每天所见陌生的面孔,有些会慢慢熟悉,有些继续陌生。聚在一起的人,都付出热忱,但都有所保留,半真半假,半推半就地维系着保持距离的关系。这里有足够的新鲜人让你去认识,也有足够的地方让你撇开你熟悉的人,找一个幽静之处去做漫无边际地冥想。
他喜欢骑着单车,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闲逛,不时停下来去看看路边的书摊,草草地翻几本书,有看中的就掏钱买下来,塞进挎包里继续逛。
学校里有很多岔道和十字路口,对于向左还是向右,余书忱总是会犹豫再三,最后他想一个办法,如果在这个路口向左,那么下一个路口就向右。结果他是越走越远,于是干脆一直向左或者向右,最后总是会回到原来的地方。
有时他会绕着东湖骑行,湖风猎猎,吹得人衣衫不整,阳光散落在湖里,波光粼粼。他定格在那里,在风声浪涛里寻找自己梦寐以求的那种与水有渊源的灵感,找到遗落的前生。
不经意间,岁月悄悄溜走,18岁,19岁,囫囵地过去了。
时光已走远,而他的心却似乎还在原地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