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的优雅
中国饮食文化绵延千年不绝,愈演愈兴。八大菜系联合纵横,穿针引线,勾连起一家底蕴深厚、璀璨缤纷的中国传统文化。酒食之美,在烹饪,更在情在心。哲言道:“一切简单的又是艰深的。”若所言饮食之境界,那光辉的星河里,必有家常一番精致。
家常二字普通,解读后意味深远。家愁是历代文人横亘不变的主题,即使写遍千万句,更多一分牵挂。我想念昔日高中时母亲的西红柿炒蛋,红黄相间氤氲的热气中,能看到五点钟的日色,母亲迷蒙的双眼,些许凌乱的头发。再遇此菜,总不及脑海中那般齿津生香。不差在葱花与火候,差在独家记忆里的感恩。常者,长久也。譬如你痛饮烈酒,抑或在浪漫西域的桥头喝咖啡淋月光,但真正贯穿漫长岁月、滋润身心的,只是一杯温开水而已。
家常的饮食,我素来主张清淡,以本色本味为上乘,妙契众口为追求,雅俗共赏。故而对南方的淮扬菜情有独钟。家常饮食在绵延持久,不图一时油盐快活折腾了胃,留其本味,掘其深味乃是最佳。炎炎烈日,一杯啤酒,贪一晌清凉闲适。白豆腐切块,小葱切段,酱油甜酱佐之,不见爆炒油炸后的面目全非,白豆腐柔嫩醇香,葱段微辣爽口,岂不快哉!热锅凉油是父亲强调的基本功,一颗颗花生精挑细选,煤气炉火正旺,不停翻炒至暗红色,裹上明亮的色泽,出锅便是最好的酒肴。炒熟的花生搁置凉透,饱满松脆,是老友相聚小酌下酒的上乘之选,老舍有言:“北京人离不开芝麻酱!”实则中国天南海北亦如此。这芝麻酱,山东人口中的麻汁,是神奇调料。在蒜臼中依次捣出蒜泥、花生碎、豆腐泥,辅以少许盐、醋、酱油,一匙足量的麻汁调和成一道可口的开胃菜。屋内风扇摇头晃脑吱吱呀呀,窗外印象里咿咿的唱戏声,乘凉的老人传来断断续续沙哑的碎语。天还亮着,正如夜晚的来临仍然漫漫,此时一杯酒下肚,有滋有味。
家常菜是人间的烟火,灵魂的炊烟。每逢上课,听到老李念及给儿子炖的骨汤,描绘起自家厨房,我的思路总要穿越百里,想起父亲在油烟机下的背影。父亲是个勤操心的人,除了刮风打雷天气,每早六点必然出门买菜。从城东到城西,骑着自行车逛过一条条卖菜的胡同,一个个热闹的早市。每一种蔬菜葱翠水灵,呼吸过清晨第一缕湿润的空气,精神自然倍足,比超市里蔫睡的枯叶生机许多。每一株菜都是父亲难得的工艺品,他尽可说出其出处,或来自迎着晨光进城的老太,或是大棚种植的三轮汽车。油烟历尽呈现的不再是普通的菜肴,是一段故事,是前世今生。
北风凛冽,寒冬煞人,呵气凝霜的零下温度,淄博人最爱酥锅一碗。一道好菜须得时光的考量,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只是社会上涌现不少贪多求快之徒,才使洋快餐大行其道。父亲脾气略急,做起菜来却最拿得稳性子。冬日做一次酥锅耗时费力,他从不肯敷衍了事,总要那菜合乎心意,方可满足。
海带提前几小时甚至更早泡好,藕段与胡萝卜上带有早晨凝结的水珠,腿骨不必多说,是菜市上最稳妥的一家。白菜脱去肮脏的外皮,圆润喜人。做酥锅熬人且忙人,一个高压锅炖去腿骨多余血水,一只电锅对付傲娇倔强的海带,旁有豆腐、萝卜、莲藕、白菜蓄势待发,另有花椒、八角、葱、姜严阵以对。父亲开一台小小的收音机拨弄电台,漫长的熬煮闲暇便兀自剥几瓣蒜,或者拿一本自己的旧书坐在矮板凳上翻阅。他心里装着我和母亲,这道菜做给一个家庭,故而几小时的等待,只是温馨的一瞬。正宗的博山酥锅藕糯、肉软,海带醇厚易烂,白菜坚韧有嚼劲,豆腐孔多汁满,各具特色的舌尖精华汇聚一堂,是只在家乡才能吃到的专属味道。
天下的饮食异彩纷呈,有法国的米其林、北京的全聚德。然万物皆有本源,美味起自家常。家常菜是日子的领航员,是尚且年轻气盛的我们,在历经平凡岁月后品味出的不平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