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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哪里不舒服?”
隔着玻璃窗,护士礼貌看婉柔一眼后将视线移到电脑上。
“我妈妈不说话了……”
她看着婉柔,好像在琢磨婉柔的意思。
“是受过什么伤吗?”
“不,是她感受不到我的存在……”
她皱紧眉头,“什么意思?”
“她也看不到人……”
“到底是眼睛还是耳朵?”
“能活动……就是……丧失了感知能力。”
婉柔有些着急,说得语无伦次。
护士没再说什么,叹了口气,在电脑上一顿操作后递给婉柔三张长方形的纸。上面分别是眼科、耳鼻喉科和神经科。
妈妈坐在医院大厅的蓝色椅子上,医院的大圆柱子挡住妈妈的一半身体,妈妈小小的后背直挺挺的,像被训练过一样。
2.
放假回到家,婉柔下意识转动门把手,门是锁着的。妈妈不在家。婉柔在包里翻找钥匙,很久没用,都记不清塞哪去了。她蹲在地上拉开书包每个夹层的拉链,翻出纸巾、耳机、书,最后在钱包的夹缝中找到那把金黄色、有些重量的钥匙。婉柔想起来了,开学那天妈妈帮着收拾行李,是妈妈放进去的。当时婉柔啃着苹果,回答得很敷衍,反正妈妈会一直在家,有没有那把钥匙不重要。
钥匙插进锁孔,轻轻转动,“咔嗒”一声,门被慢慢拉开,对婉柔敞开欢迎的怀抱。妈妈坐在落地窗前,她穿了一件米色针织衫,头发一如既往盘在脑后。落地窗外是一棵常年茂盛的大樟树,它随风摇曳的叶子像在诉说新生的希望。妈妈好像在看那些叶子。妈妈周围花盆里的不知名的花已经枯败,身后是宽敞冷清的客厅。妈妈在其间,有一种矛盾的艺术美——既萧瑟又温柔。
适合创作一幅画。
当然婉柔没有这么做,她和妈妈吵架还没和好呢,如果她主动提出给妈妈作画,就代表她认错并主动求和,她不想这么做。况且吵架半个月以来妈妈没打一次电话,就连自己在家也没给婉柔开门。
手上一用力,行李箱就滑远了。打开鞋柜,她拿出拖鞋,门“嘭”一声关上,走进客厅,拖鞋落在地上的“嗒嗒”声在客厅里回响。
妈妈从始至终没回过一次头。
“妈,我回来了。”
婉柔死死盯着妈妈的背影,妈妈无动于衷。
“妈,我回来了。”
婉柔提高音量,声音里全是不满。
妈妈的背影让婉柔觉得时间已经停止了。
婉柔气愤地回到房间一头栽进床里,在床上猛打几个滚后,长途的疲惫袭来,婉柔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房间漆黑,婉柔揉着惺忪的眼睛走出房间,妈妈在吃饭。连吃饭都不喊她,她起码四个多月没回家,和她赌气做到这个份上,妈妈实在太过分了。本来婉柔也想赌气不吃饭的,奈何肚子咕噜咕噜在抗议。她走进厨房,柜子“嘭”关上,不锈钢盆“当”一声落到地上。泡面桶扔在桌上,妈妈的三菜一汤面前,挑衅意味明显。撕开泡面桶的盖子,拿出勺子和调料包,再把调料包撕开全部放进泡面桶里,倒上水,盖上盖子。整个过程,妈妈都没有阻止,甚至没抬头看一眼。泡面、烧烤、汉堡都是垃圾食品,以前妈妈最喜欢唠叨这些。
妈妈真的不管她了。这是以往婉柔最想要的,但此时她感受不到想象的自由,只有莫名的别扭。
婉柔真正想要的好像不是这样的。
妈妈一直往嘴里扒饭,桌上是肉末茄子和青椒炒肉,一个是爸爸喜欢吃的,一个是婉柔喜欢的。还有一个素菜汤,妈妈喜欢喝汤吗?她没夹桌上任何一道菜,也没喝汤。桌上还有两个碗,碗里都有饭。这点婉柔不理解。爸爸不在家,妈妈又没打算让婉柔吃饭,还盛饭干嘛?真是浪费。
泡面泡好时,妈妈扒完碗里的饭,开始收拾碗筷,那两碗没动过的饭也一并收进厨房。婉柔的视线跟着妈妈,妈妈把剩菜放冰箱,那两碗饭没有扔垃圾桶,直接放进洗碗池,打开水龙头就开始洗碗。妈妈居然把那两碗没动过的饭直接冲进水池,以前妈妈可舍不得。
妈妈怎么了?
收拾整理好厨房,妈妈坐在沙发上,一边喝水,一边看历史久远的喜剧片。妈妈看了很多遍,每次都哈哈大笑。婉柔以前很不屑,看这么多遍不腻吗?妈妈的生活真是无聊。妈妈不以为意,觉得婉柔什么都不懂。婉柔确实不懂,也懒得懂。这种时候婉柔会选择回屋玩游戏。婉柔的生活才有趣呢,游戏、漫画、小说,一辈子都不会无聊。
婉柔也坐在沙发上,离妈妈很近,她试探着抚上妈妈的手背,妈妈的手背有些凉,婉柔轻轻抚摸着。妈妈的眼睛只是盯着电视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妈妈像一个机器人一样什么都感受不到。婉柔慌了,扯着嗓子喊妈妈。
“妈妈,你怎么了?妈妈,我不该跟你顶嘴的。妈妈……妈妈……”
妈妈缓缓扭过头,看向婉柔的方向却没有看婉柔。很久很久后,妈妈起身关掉电视,走进房间。
婉柔的手从妈妈身上落下来,无力地垂在一侧。
妈妈抛弃了她。
3.
妈妈的房间很干净,也很简单。大概宽60cm的木制衣柜,床头柜上各一个老式像灯笼一样的台灯。床头的墙上爸爸妈妈的结婚照已经不知所踪。妈妈的梳妆台上只有水乳和防晒霜这几种护肤品,白色的台面显得很宽阔。梳妆台上放了一本书,书本被旧报纸包住。妈妈从不看书,爸爸倒是经常看书。爸爸在书房看书,在客厅沙发上看书,甚至在餐桌上看书。爸爸经常跟婉柔讲看书的好处,也经常讲一些婉柔听不懂,很有名的作家。很小的时候,婉柔就经常能在饭桌上听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列夫托尔斯泰、莫泊桑、黑塞等。爸爸还喜欢说沈从文。爸爸说,如果沈从文没去世,可能就是中国第一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人。婉柔说,鲁迅还曾写信拒绝诺奖提名。这些都是空穴来风,没有得到证实。爸爸说的那些也是传言呀。爸爸没再说话。父女俩聊这些的时候,妈妈从不插话,她静静吃着饭,似乎对他们的话题毫无兴趣。妈妈也是大学毕业,听说还是中文专业,她也应该知道他们俩说的这些作家才对。有次,婉柔似乎想试探,又或想像爸爸一样彰显自己学识渊博,她欠欠地问妈妈,妈妈喜欢哪个作家?妈妈轻笑一声,像看透婉柔的计谋,她不喜欢看书,也读不懂书。妈妈的回答是婉柔期待的答案,可婉柔却脸红了。
婉柔翻开书,书的名字叫《舞蹈解剖学教程》,右下角还写着妈妈的名字——温梦慈。妈妈的名字很好听,像小说女主角的名字。婉柔有些激动和兴奋,像第一次知道这个名字,迫切想要了解冠有这个名字的人。书里有很多关于人体肌肉和骨骼的画像,同时介绍着人体骨头和肌肉的名字。书中有很多划线,划线旁还用红色小字做着标记。可以看得出,这本书被人认真阅读学习过。这是妈妈的书,婉柔觉得不可思议。
婉柔一直往后翻,大概每一页都有标记。有一页比较特殊,空白的地方写了一段字:“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死亡?对,无需经历肉体腐烂化为尘埃,也无需转世投胎。我死了,只一瞬间,我又活了。我是活着的,有呼吸、心跳、会说,能跑、能跳。我健康地活着。但,很多时候我感受不到活着。”这段话的字体很大,但婉柔分得清,大字和小字都是一个人的字迹。就在婉柔发愣、失神期间,一堆碎片从书里掉到地上。婉柔蹲在地上看着这些拇指大小的碎片,是被人撕碎的照片。能从这些碎片中看到粉红色、白色、肉、头发和一只完整的眼睛……婉柔努力想把照片拼凑完整,可照片撕得太碎,难度太大。婉柔认真捡起这些碎片夹进书里。这照片里的人是妈妈吗?照片是谁撕碎的?是妈妈吗?婉柔看了一眼在床上熟睡的妈妈,抱着书,回到自己的房间。
婉柔坐在床上给爸爸打电话。
“爸爸,妈妈好像生病了。”
“怎么了?”
“妈妈不理我,好像也听不到我说话。”
爸爸笑了,“柔柔,你在说什么?”
电话里不断传来敲击键盘的声音,爸爸在接婉柔电话的同时,依然没有放下工作。
“就是妈妈感受不到我的存在。”
电话里沉默了。婉柔能理解,她也觉得不可思议,一个活着的人,会呼吸,能活动,心脏也还在跳动,怎么就什么都感受不到呢?
“可能更年期了。”
婉柔不满意这个回答,爸爸想了这么长时间,就直接给妈妈下诊断了吗?爸爸又不是医生。
“校长开会了。”
婉柔讨厌这些莫名闯进电话声音,是这些声音总打断她和爸爸,不仅仅是通话,还有感情。
“爸爸,你能回来吗?”
“柔柔啊,”爸爸喜欢用感叹词表达他的无奈,或是不愿,不仅仅对于婉柔,还有妈妈。婉柔知道爸爸工作辛苦,但爸爸总是这样,婉柔会怀疑自己是爸爸的累赘。妈妈会有这么感觉吗?
“你明天先带你妈妈去医院看病,爸爸忙完就回去。”
“你什么时候回来?”
或者婉柔应该问什么时候能忙完?爸爸曾在一中当老师的时候就经常因为给学生补课而不回家。去年三月份,爸爸终于被聘为B市一所私立高中的校长。婉柔知道爸爸已经等这一天好多年了。毕竟没有竞聘上一中校长那几年,爸爸总是发脾气,因为婉柔贪玩,没有读世界名著;因为妈妈做的饭不合胃口;因为班级月考的平均分不是年级第一……
婉柔不喜欢那样的爸爸,那样的爸爸让婉柔觉得给学生补课,给学生买衣服,把妈妈做的饭带给学生吃的爸爸,只是为了成为校长。就像婉柔必须读世界名著,必须念师范,选择教师教书育人,成就国家栋梁之材才能是他的女儿。
“我尽快。”
爸爸的电话挂得急匆匆,像害怕婉柔穷追不舍。
4.
婉柔把妈妈的检查报告给医生,医生皱着眉摇头,说出的话却是:“都没问题。”
“什么意思?”
医生看向婉柔耐心解释:“就是头、胸、心脏、四肢都没有问题。”
“那怎么办呢?”
“我建议你们去看心理医生,或许是心病。”
“可,妈妈不开口说话。”
“先去看吧,心理医生或许会有办法。”
心理医生戴个圆眼镜,人也很亲切,她用微笑迎接妈妈和婉柔。她介绍自己姓吴。
大致了解情况后,吴医生问婉柔:“妈妈做什么工作?”
“妈妈是家庭主妇。”
“最近都发生了什么?”
婉柔抿了抿嘴唇:“不知道。”
吴医生皱着眉,像在说这就难办了。
“我刚放假回家,所以……”婉柔找补。
吴医生温柔一笑。
“那妈妈以前是做什么的?”
婉柔思考了一下,摇摇头。婉柔忽然想到那本书,脱口而出:“或许是跟舞蹈有关的工作。”
吴医生点点头,“妈妈有什么爱好?”
“看喜剧片。”
婉柔的声音很小,似乎不太确定。
吴医生没再往下问。婉柔瞬间松了口气。
吴医生坐到妈妈身边,握住妈妈的手。
“今天心情怎么样?”
妈妈只是看着窗外。窗外也有一棵随风摇曳的大梧桐树。
吴医生微笑不减,“你看我这盆郁金香是不是特别漂亮,淡黄色的花瓣,是不是和您今天的衣服很像。”
吴医生不停摩挲妈妈的手背,像在给妈妈温暖。
“我们听首歌吧。”
吴医生松开妈妈的手,妈妈的手滑下膝盖,没有生命力地甩到一边。婉柔心里酸涩得流出了眼泪。
轻松舒缓的轻音乐酥酥麻麻像一股电流进入婉柔心里。她的右手轻轻拍在妈妈的肩膀上,酥麻感越来越强烈,手掌也变得灼热,像被放到火焰上炙烤一样。婉柔有些承受不住,离开妈妈的身体。酥麻感瞬间消失。那股像要把婉柔燃烧吞噬掉的力量来自妈妈的身体?可妈妈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婉柔试探着再次把手放到妈妈的身体上,什么都没有。婉柔心想,大概是幻觉。
结束诊疗的时候,吴医生对婉柔说:“小姑娘,回去了解一下妈妈喜欢什么?最近发生了什么?”她顿了一下,“还有下一步要不要考虑电击治疗?”
她又笑了一下,那笑容像根鞭子在抽婉柔的脸,婉柔红着脸,连忙拉着妈妈离开诊室,忘记应该对医生说声:“好的,谢谢医生。”
妈妈像一个小孩亦步亦趋跟在婉柔身后。外公外婆都去世了,她从来不知道妈妈的朋友,或者妈妈有朋友吗?她应该跟谁了解妈妈的过去呢?只有爸爸了。婉柔没有信心,她不确定爸爸是否真的了解妈妈。
爸爸的电话很快接通了,是爸爸先开的口:“怎么样,医生怎么说?”
“重度抑郁?孤独症?或者老年痴呆?医生也不确定。”
“不是更年期吗?”
爸爸没有思索就脱口而出,好像所有不开心、生气、沮丧、焦虑都可以用更年期解释;而更年期是女性必经阶段,所以不必在乎,不用过多关注,反正会过去的。就像说到青春期会想到叛逆一样理所应当。
“爸,妈妈结婚以前是做什么的?”
爸爸叹了口气。
“是跳舞的。”
“为什么不跳了呢?”
“结婚了要照顾家庭呀。”
婉柔深深吸一口气,那还真是遗憾。
“爸,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还不能确定,试卷还没改完,下周还有个会……你先按照医生……”
“好。”
婉柔打断爸爸的话,挂了电话。
婉柔把妈妈安坐在沙发上。婉柔又想到那股力量,那感受是那么真实。婉柔再次把手放到妈妈的肩膀上,依然什么都感受不到。是因为音乐吗?婉柔用手机播放了诊室里播放的那首音乐。婉柔顿了一下,回房间拿出那本书,坐在妈妈身边,轻声在妈妈身边说道:“妈妈以前很喜欢跳舞吧?”
妈妈好像听到婉柔说话了,她缓慢扭过头,只是眼神依然空洞。
书就放在婉柔的膝盖上,“舞蹈解剖”几个大字异常扎眼。人体有206块骨头,639块肌肉。跳舞的妈妈压肩的时候用到的是三角肌、斜方肌、肩胛骨、锁骨和肱骨;压腿时大小腿骨和大小腿肌肉在用力;横叉时需要脊柱、髋关节、腰部肌肉协助完成……如果这些是很久以前妈妈每天必须做的事情,写在书上的那句话——妈妈因为每天身上的骨头和肌肉运动而活着,当身上的肌肉和骨骼的存在只是为了维持呼吸、心跳、基本活动,对于妈妈来说是不是另一种死亡?妈妈的灵魂受不了这种折磨,离开了躯体。
是谁让妈妈变成这个样子的?
是婚姻,不,是婉柔。
婉柔伸手扣住妈妈的手指。轻柔、缓慢的力量从婉柔的指尖进入,迫使婉柔紧紧扣住妈妈的手指。
“梦慈……”一个遥远的声音。
婉柔惯性环顾屋子,什么都没有。
大概幻听了。
那股力量还存在,没那么强烈,但婉柔能感受到。
“梦慈……梦慈……梦慈……”
声音很清晰了,婉柔确定了这声音来自妈妈的内心。结合妈妈舞蹈家的身份,婉柔猜测这些是仰慕妈妈的声音。就好像现在粉丝喊喜欢偶像的名字一样。妈妈很喜欢这些声音。婉柔听到妈妈的心声。这很扯淡,但它发生了,此刻婉柔也不愿去深究原因。婉柔和妈妈面对面坐着,双手用力扣住妈妈的手,闭上了眼睛。
“梦慈。”
这个声音低沉浑厚,很有磁性。
妈妈对这个声音的感觉很奇怪,不喜欢,甚至好像还有些怨恨。
他时常来找我,总是给爸爸妈妈和我舞蹈团的朋友买东西。他们都跟我说他是一个好人,我很清楚他是一个好人。但……我不知道爱情是什么样的,也没有强烈和他在一起的欲望。他是一个很浪漫的人,他时常给我发短信:“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我知道他是语文老师,他也知道我是中文专业毕业的……
“你是舞台上的精灵,是花丛中的蝴蝶,是纯洁无瑕的百合花……我时常感觉自己连给你做奴隶都配不上,但我无法克制自己。我想你,吃饭时,工作时,闲暇时,此刻我按着手机上小小的键盘,脑海里也全都是你,我希望小小的手机能够传达我像蓝天一样大的思念。”我不喜欢文学。我小小诺基亚的储存空间很小,总是装不下那些信息。
那天是情人节,我们在公园里,他就坐在我旁边。灯光很亮,周围也有很多情侣。这一整天我都在排练,有些累,想直接回家睡觉的。妈妈说,他已经等了四个小时,我拒绝很不礼貌。
他又在给我念诗,或许不是诗,因为我总是分不清情诗和情书。念完后,他深情地看着我,为了不尴尬,我用微笑回应他。他告诉我,我的微笑很美。我低下头,脸颊很热,对于夸奖,我确实害羞。我抬起头,看到他也在笑,给我一种计谋得逞的感觉。我知道不该这么想他,这是在辜负他的好意,但我不由自主。
5.
婉柔慢慢睁开眼睛,屋子里安静得只能听见俩人的呼吸声。婉柔手上已经没有妈妈的力量。妈妈闭着眼睛,头歪在一旁,睡着了。婉柔起身把妈妈扶进房间。晚饭的时间,妈妈却睡得很安稳。妈妈大概真的累了。
婉柔走进厨房,厨房的一切都很陌生。婉柔不知道如何开煤气灶,分不清哪个是炒锅,哪个是熬汤的。面对满满当当的冰箱,婉柔手足无措。她弄不清楚白菜是煮还是炒,搞不懂西兰花的花朵是用手掰还是刀切。从婉柔有记忆以来,妈妈时常站在厨房门口对她说,把水果吃了;该吃饭了;来端一下菜,锅里还熬着汤……在婉柔内心最深处,厨房一直是妈妈的领地,妈妈的世界。婉柔承受着这些,像妈妈一直都会是妈妈那样理所当然。
婉柔用泡面解决自己的晚饭,吃完走进妈妈房间,看着妈妈那张熟睡的脸,婉柔很愧疚,妈妈应该有很多话想要说,但她却连一顿普通的晚餐都做不好。
婉柔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桌子前把妈妈本子里撕碎的照片铺到桌上,婉柔想把照片拼凑完整,她想知道在没有遇到爸爸之前,最明媚的妈妈是什么样的,也想知道是妈妈把它撕碎的吗?她在撕碎这张照片时是什么样的心情,绝望?痛苦?还是恨?
婉柔把那只完整的眼睛当作中心,在众多碎片中找额头,也找另一只被分成两半的眼睛。玻璃胶总是粘到手上,婉柔稍微一动它就会扯掉已经固定好的照片。婉柔烦躁很多次,想放弃很多次,最终还是小心翼翼把照片拼凑完整。
天亮了,日出好像离得很近,在红色的天空下,一张破碎的照片像一颗破碎的心。妈妈梳着发髻,戴着头冠,穿着红色的汉服,白色的衣袖在她头顶飞舞。妈妈站在一个圆滑的、像木桩一样的东西上,像挥动袖带飞在天上的小龙女。妈妈的眼睛看着前方,坚定又灵动。太美了!这是婉柔的妈妈,是还没有成为婉柔妈妈之前的妈妈。或者她不是婉柔的妈妈,是温梦慈,也可以是小说里的女主角。
妈妈已经起来了,茫然地坐在床上。婉柔拉开窗帘,阳光毫不吝啬地洒进房间。妈妈的眼睛紧紧盯着阳光进来的方向,像害怕失去。
婉柔坐在妈妈旁边,“妈妈,你饿吗?”
妈妈依然看着日出的方向。
婉柔把妈妈扶进洗漱间,给妈妈挤牙膏,并把牙刷拿到妈妈嘴边,像是技能被唤醒似的,妈妈拿起牙膏开始刷牙。
妈妈更严重了。此刻的妈妈像一台手动机器,必须有人操纵她才能动。
帮助妈妈洗漱完后,婉柔点的外卖也到了。婉柔把粥挪到妈妈面前,把勺子放在她的掌心,合拢她的手掌。技能被触发,她舀着粥,一小勺一小勺往嘴里送。此刻的妈妈也像一个小孩子,需要婉柔照顾的小孩子。
吃完早餐,婉柔和妈妈坐在阳台上,阳光照在身上,全身暖暖的。婉柔双手握住妈妈的手,像婉柔在为妈妈疗伤,也像妈妈在给婉柔传输能量。婉柔期待着能知道更多妈妈的故事,也希望能帮助妈妈,找回那个完整的温梦慈。
我和爸爸吵架了,有记忆以来这好像是我第一次顶撞他。因为我毕业后没有选择教书,而是进入了舞团。我温和慈祥的爸爸甚至打了我。气愤之下我说出了很多背着爸爸妈妈做过的事。
“其实,我从来就没有在师范学院好好读书。我高中就偷偷去学跳舞了,大一更是翘课去舞蹈团打工学习舞蹈。我还参加过市里举行的舞蹈比赛,只是你们从来看不上这些东西。我不是你们眼中优秀乖巧的女儿,我只是能勉强拿到毕业证的最普通的学生。”
“如果你执意去跳舞,那我就当没你这个女儿。”
那天我从家里出来,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我终于不用躲躲藏藏,可以不用在乎任何人,肆无忌惮跳舞了。
跳舞那几年是我最快乐的时光,只是我三十岁了。我的同学早已结婚生子,所以爸爸妈妈用原谅我为理由把我骗回家,把他介绍给了我。可是,我喜欢旋转,喜欢我的身体随音乐而动。小小的舞台给我信心和自由。我喜欢我和舞台融为一体的感觉,我的快乐、忧伤、痛苦都可以在那里得到释放。在那里,我是我,我也不是我。我不甘心,也放不下。有时,我甚至讨厌他,如果他没有出现在我身边,或晚出现几年,我就能永远跳舞。
他太好了,在爸爸妈妈心中太好了。语文教师,工作光鲜有前途。是爸妈期待的我的样子。我没能成为爸妈期望的样子,所以老天把他送到他们身边。我告诉爸妈,我是真的不爱他,他也知道的。妈妈质问我,是因为不爱,还是因为放不下舞蹈。我竟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我不知道是因为爱舞蹈而不能爱他,还是因为他根本就不是我喜欢的那种人。我喜欢哪种人?爸爸问我。我不知道。“你就是魔怔了。你那个工作能做多少年,你已经三十岁了,再过几年,还有谁会喜欢你,还有谁能来看你。到时候你怎么办?你后悔都来不及。人要成长,要学会抓住机会。”爸爸苦口婆心劝我,他是一个机会,是能给我未来保障的一个机会。
我决定和他结婚了。
我对爸爸妈妈说了很难听的话,“如果要我结婚,我就去死。”
爸妈不可置信,我竟然在逼自己的父母。妈妈站在窗前,她半个身子已经在窗外。我吓坏了,她让我别靠近,她可以立刻从窗户上跳下去,死很容易。我跪在地上,一个劲磕头,一个劲恳求妈妈,“妈妈,我什么都答应你,只要你活着。”舞蹈对我特别重要,我以为它是我的生命。但相比舞蹈,我更不能失去爸妈,或者不能让爸妈因我而死。爸妈告诉我,他们对我没有什么要求,只希望我健康、快乐、幸福。嫁人就会幸福?成为教师就会幸福?不,还有,他是真的爱我。真的是这样的吗?他真的爱我吗?
团长给我足够多的时间准备婚礼,他不介意我婚后再回舞团工作。我犹豫了,我很懦弱。我欺骗爸妈,也欺骗了他。婚礼结束后,我向他坦诚,我没有离开舞团,会继续回舞团工作。他的善解人意令我意外,他说,喜欢我在舞台上飞舞的样子。
我怀孕了,在我决定回舞团那一天。我想不通,我们每次都避孕的。我在舞蹈团里大哭。团里的人安慰我,以后还有机会的。
我八岁时,家里买了第一台电视,电视里播放的一切都很新鲜。我喜欢看电视里的人穿着漂亮的衣服不停旋转还能不晕倒。我学着他们的样子把自己弄晕,把被单披在身上当漂亮的裙子,把手臂当成翅膀,我以为我能飞起来。大学进入舞团,我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舞蹈。我想学,想跳,也坚信自己一定做得到。我放弃所有休息时间,厚着脸皮向每一位舞者请教。甚至有时放弃自己的专业课。
此刻,我三十岁了,很清楚自己身上有很多东西,我已经没有勇气和信心可以一往无前了。
他、爸爸妈妈都很开心。爸爸说,既然怀孕了,就好好养胎。给我学校安排的职位以后再说。没有以后,也没有未来。所有亲戚朋友都来看望我、慰问我,像我是什么珍宝。我知道他们只是喜欢我肚子里的东西。我一点也不开心,也不喜欢肚子里和我共用一个心脏的孩子。我憎恨她,甚至狠心诅咒她不被生下来。“对不起,妈妈喜欢你。”我也时常这样说。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有时恨她,有时我又特别爱她。我好希望她能原谅我,也好希望她能爱我。
我好像生病了。我总是不满意,为什么饭菜总是清清淡淡的?他为什么每天那么晚回家?我责怪他不理解我,甚至怀疑是他设圈套故意让我怀孕。他说,他很累,说我无理取闹。妈妈劝我,要多理解他,他在外工作也不容易。对不起,妈妈。对不起,对不起,我对不起很多人。我一直想跳舞,确实无理取闹,确实太任性了。
我分不清身处何地,只知道全身都痛。她好像想用头颅顶破我的肚子,她想破膛而出,想杀了我。我恨她。我快死了,很久以前也有过这种感觉。持续疼痛后是窒息,一瞬间黑暗后,我听到她的哭声。是新生。我知道我又活过来了。她闭着眼睛,脑袋圆圆的,额头上浅浅的绒毛,哭的时候会皱眉头。她怎么那么可爱,她应该听不到我诅咒她的话吧。我真的只希望她健康、快乐地长大。
6.
婉柔慢慢睁开眼睛,妈妈又睡着了。婉柔浑身无力,呼吸急促,额头不停有汗珠冒出。婉柔握紧拳头,艰难起身,不料因身体无力栽倒在地。婉柔侧身躺在地板上,地板很凉,但她却不能动弹,眼泪不由自主夺眶而出。心脏在疼痛,一种濒临死亡的绝望席卷全身。婉柔很清楚,这些都是妈妈的力量造成的。婉柔用了很长时间才从地上爬起来,她跪在地上用手掌轻轻捧住妈妈歪在一旁的脸颊,在婉柔很小的时候妈妈也一定经常这样捧着自己的小脸。
她架着妈妈的胳膊扶起妈妈,妈妈的力量都在她身上,但妈妈的身体好像没那么沉重了。
婉柔上网找过妈妈以前跳舞的视频,年代久远,画质也不太清晰,但妈妈轻盈、灵动的身姿却一点也不模糊。婉柔突然想到爸爸给妈妈发的短信——蝴蝶、精灵、花朵。她相信爸爸确实被妈妈给震撼到了,大概没人不喜欢这样的妈妈。
妈妈睡了很长时间,怎么都叫不醒,确定妈妈的呼吸和脉搏是平稳的,婉柔才放心下来。婉柔突然很迷茫,是不是应该再次把妈妈送进医院,毕竟专业的吴医生一定知道可以帮助妈妈的办法。再等一等吧,如果晚饭时间妈妈还没有醒来就送妈妈去医院。他们会把妈妈当精神病人吗?婉柔想到跳舞时的妈妈。不,妈妈没有精神病,妈妈只是太累了,妈妈需要休息。
庆幸的是妈妈在晚饭时醒了。妈妈接过婉柔递的水,婉柔很惊讶,也很欣喜。这是妈妈在变好的迹象吗?婉柔瞬间充满信心,或许她真的可以凭借自身力量帮助妈妈。
婉柔照着网上的视频摸索着给自己和妈妈做了饭和青菜汤。妈妈握着勺子把第一口饭送进嘴里时抬起头看着婉柔。妈妈没有说话,眼睛里也看不出什么,但她好像知道这是婉柔做的晚饭。婉柔很想流泪,但忍住了。
妈妈坐在床上,似乎毫无睡意。妈妈的心脏“咚、咚、咚”在冲撞胸壁,像汹涌的海浪在翻滚。婉柔小心翼翼把手放到妈妈的胸口。那股神秘、强烈的力量席卷了她,窒息感扑面而来,婉柔下意识收回手。原来最强烈的力量来自妈妈的心脏,片刻喘息之后,婉柔鼓起勇气再次把手掌放到妈妈的心脏上。
舞蹈团是不能回去了,我已经连最基本的压腿和压肩都做不到了。团里的朋友都在鼓励我,可我没有时间。柔柔总是生病,我要照顾她。他给女儿取名婉柔,他说,女孩子柔顺、温婉挺好的。他还说,这是出自什么诗。我不懂诗,也不喜欢温婉贤淑这个定义。我不愿与他争论,他引经据典总是把我怼得哑口无言。不过,不管她叫什么名字,她都是我的女儿,这是永远不会变的事情,也只有这个不会改变。
爸爸说学校答应给我的职位因为我没有经验,委婉拒绝了。我是一个废物,被全世界抛弃了。他们安慰我,柔柔还小,先把柔柔照顾好,以后再说,时间还很长呢。对,我还有柔柔,我还是母亲、妻子和女儿。我还可以把这些做好,我一定可以把这些做好。
他好几天没回家了。我给他打电话,他说临近高考,学校有一堆事。这次校长竞选他又落选了,第三次了吧。我想,他可能想一个人静一静。我理解他。我怕他在学校吃不好,做了饭给他送去。在校门口,我看到他和一个女人从学校旁边的饭店走出来,说说笑笑的。我不知道怎么了,第一反应居然是他不需要我了。我默默走开,隐隐有一种预感,我会失去作为妻子的身份。
我回到家,柔柔一个人坐在餐桌前吃饭,她那么可怜,我怎么能让柔柔一个人吃饭呢。我太不称职了。我紧紧抱住柔柔,失声痛哭。晚上他回家,带回他的脏衣服交给我。我好像又被需要了。
柔柔上大学了。她如愿考上美院。快十年了吧,他也终于如愿成了校长,调到外地,柔柔高考和志愿填报都没能回来。报志愿前夕,他总是给柔柔打电话,我很清楚他的用意。我第一次和他打了那么长时间的电话,软硬兼施,他好像同意了。他冲着电话吼,如果柔柔一事无成,那都是我的原因,慈母多败儿。我不知道什么才算“有成”,但我相信柔柔,也坚信人是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的。
柔柔走了。我想送她去学校,去看看她生活的环境,但她坚持一个人走。她说,她已经长大了。她在机场边走边跟我挥手,对未来的期待多过不舍。她终于离我越来越远了。家里空空的,我的心也空空的。翻了一圈手机,这么多年我居然没有可以聊天的知心朋友。好在还可以每天给柔柔打电话。
知道柔柔在喝酒,我有些担心。我不算守旧古板的人,但毕竟有些晚了。为了柔柔的安全,我的语气不好。柔柔说她不需要我,要我别管她。爸爸妈妈去世了,他也离家走了。心脏里好像出现了一个大洞,手一瞬间没了力量,手机掉到地上。我听见掉落的声音,却什么都看不到。手机去哪里了呢?怎么就找不到呢?
7.
这次妈妈没有睡着,她还坐在床上,睁着眼睛,像在思考,也像在发呆。妈妈终于风平浪静了。
婉柔的身体空空的,泪如雨下。
剧场的舞台不算大,长约10M,宽约5M。全剧场只有婉柔和妈妈。对于新的环境,妈妈好像没有多大变化。这让婉柔有些失望,她以为来到妈妈曾经热爱、熟悉的环境,妈妈多少能有点触动。
剧场的座位呈阶梯状,她们坐在剧场最低点的中心,一个可以仰望舞台的地方。婉柔紧紧握住妈妈的手。剧场的灯光全熄了,五秒之后灯光在舞台上亮起来,伴随着低缓轻柔的音乐,舞台的中心出现一个女人。她穿着橙色演出服,胸前的鸳鸯刺绣格外抢眼。她在舞台上旋转,挥动手臂,左顾右盼,像在等待着什么。一个男舞蹈演员慢慢走到她身后。她猝不及防转身把他吓一跳,她也羞涩捂住脸。音乐达到高潮,他们跑遍整个舞台,在舞台上自由旋转、嬉戏。他们时而亲昵相拥一起,时而又情趣似的分离。音乐慢慢低沉。一瞬间的黑暗后,只剩男人在舞台上茫然无措。音乐渐趋沉重。他跑遍舞台每个角落,在寻找女人。他捂着脸跪在地上,像女人的离开带给他无尽痛苦。女人挥动着双臂像鸳鸯一样飞到他身边。她轻轻抚摸男人的脸庞,亲吻男人的额头,像在告别。男人用尽全力把她扯进怀里,把女人抱得紧紧的。女人在男人怀里,一点一点缩起身子,变成小小一团,连不停扇动的“翅膀”也被一点一点收进男人怀里。
这是一个表达爱情的舞蹈。爱情是什么样子的?婉柔不知道,但婉柔看到了女人在男人怀里的挣扎。音乐也沉重哀伤。
灯光打在妈妈的脸上。舞蹈演员已经下台,舞台上空空如也,像舞蹈演员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平静。妈妈的眼睛还紧紧盯着舞台。
握着妈妈的那只手已经被妈妈反客为主,她的手指在妈妈掌心被捏得疼痛。妈妈的心脏在悸动,在渴望,或是永久的遗憾。
“妈妈,”婉柔开口,“我爱你,我需要你,你永远是我的妈妈。但,妈妈,你也是温梦慈,是你自己,你也应该需要你自己。”
婉柔的声音在剧场里回荡。
妈妈慢慢转过身,看着婉柔,她在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