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小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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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我牵着狗出去遛弯。回来的途中,在电梯上碰到一位阿姨。阿姨手提着一兜蔬菜,看样子是刚买完菜回来。电梯缓缓上升,她饶有兴致地看着我身旁的狗,随后问我,你家的狗是哪里买的?我家的狗……我不由地看向蹲在我旁边的狗,它蜷缩着尾巴,躲在电梯的角落,抬头看着我,又目光躲闪地看了看那位阿姨,随后低下了脑袋。我支支吾吾地回答,是从老家带的。电梯“叮”的一声,我牵着狗走了出去。

回到家后,狗脱离了我,有气无力地趴在沙发上,乌黑的眼睛一动不动,眼皮低垂,耳朵耷拉着,透露着失落。我走到它身旁坐下问它,小白,怎么了?是不是阿姨的话,让你想到了不开心的事。小白此时发出“呜呜”的声音,似乎向我诉说着悲伤。我把它抱到怀里,轻抚着它柔软的绒毛安慰。小白,我在电梯上对阿姨撒了谎,是因为我知道你不想让别人了解你的过去,一旦别人了解了你的过去,就会把你脆弱的內心暴露出去。但不要害怕,因为我在你的身边,我知道你的过去,我会保护你。

我低头看向小白,它抬起头舔舐着我的脸庞,随后开始在我身上打滚,恢复了以往的活跃。我笑着把它放回沙发,深深地望着它,它全身有着柔软的纯白色绒毛,乌溜溜的眼睛散发着明亮的光芒,左耳残缺,右耳此刻摆动着。小白,你也会陪在我身边的吧?它“汪汪”喊叫着,伸出右爪放在我手里,我宠溺地抚摸了一下它的脑袋。小白,我想我应该把我的过去告知于你,让你了解我的内心,了解我的全部。你愿意听吗?小白欢快地叫唤着,匍匐在沙发上,右耳高高竖起,尾巴欢快地摇摆着。我看着它洗耳恭听的样子,用手轻轻拂过它的左耳,清了清嗓子,开始了我的讲诉。

杂粮铺子

其实,在你跟我回家的那一刻起,我就想要告知于你。嗯,该从哪里讲起呢……小白,你还记得我的父母吗?对,就之前来咱家的夫妇,当时他们拿着火腿肠喂你,你却躲在我的身后,对你最喜爱的火腿肠置之不理。想起来了吗?小白?他们是生我养我的人,也是我生活主要的组成部分。可以说,没有他们,就没有我,当然,也不会有我们之后的相遇。

我低头看向小白,它乌黑的眼睛滴溜溜地乱转,似乎在努力回想。我继续说道,父亲是个光头,实际他的头发很是茂密,只是他的白发过多,嫌染发麻烦,才干脆利索地剃了个光头。他脸庞黝黑,皱纹明显,宛如一道道沟壑。母亲呢,她染着一头棕黄的头发,隐约可见几根白发,眼角处有几道皱纹。她做的饭很好吃,当时我拿着她做的饭喂你,你胃口大开,连吃两大碗。现在,你应该想起来了吧?

小白兴奋地发出“汪汪”的声音,在沙发上左转右转,像在寻找自己的尾巴。我笑着说,好了,小白,我知道你已经想起来了。小白停止了动作,继续刚才的匍匐,抬头望着我。我知道,它在等着我继续往下诉说。

他们在二十岁的时候就把我生了出来,我的到来似乎是一场灾难。据母亲说,她产后大出血,生命岌岌可危,差点因此丢了性命。年少的父亲哪里经历过这种场面?他撕心裂肺地痛哭着,不停求饶医生:

“医生,我给你跪下了,求求你,求求你一定要把我媳妇救活……”

医生说活过来的希望很是渺小,但幸运之神眷顾了母亲,经过几天的抢救,把母亲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也同样眷顾了我——在没有对母亲产生记忆的时候,便永久地失去了她,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那年,大批工厂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大批工厂一夜间破产倒闭。很不幸,父亲就是那批面临下岗失业的人员。我的到来,无疑是雪上加霜,他看着嗷嗷待哺的我,东借西凑,和母亲开了一家杂粮铺子。那个年代,做生意的人,无一不带着精明和魄力。老实本分的父亲,守着自己的柴米油盐,勉强顾得上开销。产后的母亲,母乳少得可怜,初为人母的她,手足无措地看着嗷嗷大哭的我,整天以泪洗面。我从小也挺懂事,两个月大的时候,就可以吃蒸鸡蛋,为母亲排解缺少母乳的难题;在同龄的孩子都在上幼儿园的时候,我在家守着黑白电视看《西游记》,为父亲分担开销上的窘迫。

在杂粮铺的那段日子,几乎没有同龄人与我作伴。陪伴我的除了父母,还有卖菜的胖叔、食堂的哥哥。胖叔时常逗弄我,他肥硕的手掌揉着我的脑袋,随即伸出食指和中指夹着我的鼻子,将我的鼻子捏得一阵酸痛,隐约间还能闻见蔬菜的气息。他待我很是不错,每次捏完鼻子,都会奖励给我一只美味的虎皮鸡爪。红通通的虎皮鸡爪油光水滑,轻轻一嘬便可肉骨分离。因为鼻子酸痛而涌上的眼泪此刻开心地流下来,我三下五除二将鸡爪消灭完,又把手上的油渍舔舐干净,口中吞咽着滑腻的口水,皱着小鼻子等着胖叔继续来光顾。胖叔见状哈哈大笑,我的乖巧让他没有捏我的鼻子就把鸡爪给了我,我拿着鸡爪蹦蹦跳跳地离去。

食堂的哥哥陪伴我最多,他比我大几岁。或许他也是无人陪伴,我们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块。在我不懂时髦的时候,他染着一头红发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立马被这鲜艳的颜色吸引。他带着我做各种新奇的游戏。他从隔壁药店放在门外的垃圾桶里翻出几支用过的针管,注满水,和我比赛射击距离,水柱呈直线飞出去,随即在风中洋洋洒洒飘下来,就像一群鸟儿落在地面上;他带着我去河里捉蝌蚪,装在剪去瓶盖的饮料瓶里。我好奇地看着这些像铺子里的那些黑豆的蝌蚪,梦想着有一天它们像变戏法似的变成青蛙。我小心翼翼地捧着瓶子,踩着凳子,将之放在铺子的橱柜上。第二天,我充满期待地去看我的小蝌蚪,却发现饮料瓶不见了,我找到母亲,指着橱柜问:

“妈妈,我的蝌蚪呢?”

“味道难闻死了,我给你扔了。那东西不能吃不能喝,留着干嘛!”

我抹着眼泪去垃圾堆去找我的小蝌蚪,最后却得到了一堆粘稠的瓜果皮屑……其余的时间,我不是守着那台闪着雪花的黑白电视机,就是搬个小板凳坐在铺子门口,看着人来人往。我扳着手指从一数到十,如此循环。人群仿佛永远是那个人群,但怎么也数不尽,我用这仅会的十个数字,却不小心把光阴数了过去,数到了我要上小学的年纪。

杂粮铺子的房租日益见涨,但收入却依然平平如奇。父母一合计,将杂粮铺子关上门,把钥匙交给房东,带着浑然不知情的我回到老家上小学。我清晰地记得,我当时坐在那个油力三轮车上,屁股下堆满了杂七杂八的行李,四周躺着一袋袋米面,立着一桶桶油,周遭人群来往不断、嗡嗡作响。三轮车焦躁不安地启动起来,发出“腾腾”的声音,车身颤抖着,我的心仿佛要跳出来,肉体仿佛要与灵魂分离。我扭头向父亲呼喊:

“爸爸,我们要去哪里?”

“回家!”

我指着那个已经关门的铺子问:“这里不就是家吗?”

父亲没有回我,他驱使着三轮车开始前行。我背对着驾驶位上的父母坐在车斗里,被一堆柴米油盐围着,惶恐不安地看着渐行渐远的铺子,这个陪伴我近七年的地方,直至被人群淹没。破碎的记忆随之储存,记忆中的我永久地留在了那里。

童心大起

铺子关上门之后,我们一家三口回到老家。这个地方是陪伴我至今的地方,我的记忆对此还在继续。那个时候,房地产正在被一群精明的生意人炒得风生水起,令许多人都望尘莫及。工人的工资也随着变高,大批青壮年都相继跑出去村子,外出务工。父亲也加入了这个行列,一年四季,我只能在最炎热和最寒冷的时候才能见到他。母亲也提出了在外务工的想法,但被父亲一口否决,他的传统观念使他对母亲说:

“我在外赚钱,你在家教子。”

就这样,母亲变成一个家庭主妇,我成了半个留守儿童。至此,我的小学生涯正式开启。

许久没有同龄玩伴的我,回到农村的老家,感到十分欣喜。我认识了许多同龄伙伴,他们有着和我一样稚嫩的面孔,有着和我相差无几的身高,使我不用像与大人说话那样费力。我们经常奔跑在一望无际的田野里,奔跑在一望无际的天空下,风吹麦地,绿油油的波浪翻涌而去。湛蓝的天空触手可及,云朵里有着像雷声一样的嗡嗡声,仿佛随时会出来什么怪物。我们踏着波浪,踩着松软的土地,喊着叫着向看不到的尽头冲去。风浮动着我们的身姿,灌进我们的喉咙,像沉溺在波澜壮阔的海水中。

跑着跑着,身后传来一声野鸡的叫声,我们立马调转方向,向野鸡的方向杀去。我们远远望见一只野鸡在优雅散步,它似乎没有发现我们。伙伴嘘声放慢脚步,小偷似的蹑手蹑脚前行。待我们走进时,野鸡鲜艳的羽毛让我们心里为之一动,我们暗暗发誓一定要抓住它。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野鸡突然意识到了危险,它快速向相反的方向逃窜。我们被它的机敏惊讶,随即喊叫着向它冲去,伙伴大声喊着:

“快跑!鸡是不会飞的,我们一定能抓住它!”

野鸡速度非凡,但我们依然不会放弃,因为我们对它不会飞的事实深信不疑。直到那只身影像一只斑鸠一样高高飞起,我们才放慢脚步停下,征征望着越飞越高的野鸡。鸡也会飞?我们面面相觑,都想从彼此脸上寻找答案,但没人可以为之做出解释。直到后来,我看到邻居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菜刀,母鸡“咯咯”着飞窜到墙头,才彻底相信鸡会飞的事实。

在田地里有时可以碰见许多小红花,颜色鲜艳,收缩的花瓣像支吸管。伙伴说这个可以吮吸,味道甘甜。电视上说,越美的东西就危险。我带有一种恐惧,不敢轻易尝试。伙伴向我示范,他连摘几朵,随后像吮吸酸奶一样,脸上洋溢着美味的表情,随后拍拍自己的胸膛,表示自己一点事都没有。我畏手畏脚地摘下一朵,放在口中轻轻一吸,一股甘甜的味道涌上舌尖,随后蔓延整个口腔,顺着口水流入心头。

在田地的周围、道路的边缘,立着一棵棵杨树。他们双手抱着树干,腿脚并用,像一只只灵活的小猴子窜上枝头。有的站立在枝干上,有的坐在枝干上,嬉戏玩闹。他们看到树下还有一个徘徊的身影,挥着手说:

“你上来呀!”

我听到了他们的呼喊,学着他们的模样,双手抱着树干,努力向上攀爬,可在离地一脚高的地方,我就承受不住身体的重量落到地面。树上的伙伴哈哈大笑,笑着说我笨。我不服气,退后几步,助跑着向树干扑过去,双手和双腿紧紧抱住树干。这次我离地面高了一点,可没有地面的支撑我使不上力,我努力用身体蹭着树干向上发力,树干的凸起使我一阵阵疼痛。我看着头顶的伙伴,磨蹭了一会儿,终于不堪重负,一屁股摔到了地上。我嗤嗤哈哈地站起来,抬头望着他们,用手舒缓着屁股的疼痛。我又试图攀爬了几次,依然无果。这个时候,伙伴们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纷纷下树帮助我。他们双手推着我隐隐作痛的屁股,树干的摩擦让我本能地喊叫起来:

“不行。疼!疼!疼!”

我还是如愿地攀爬上了大树。他们带着我去往村头,村头的河岸上有一棵歪脖子老柳树,树干粗壮,树皮龟裂,双脚踩上去,就像踩在了卵石路。它的柳枝柔软纤细,浓密厚实,在风中优雅飘荡,远远望去,就像一个老贵妇坐在河边。我轻松地攀爬上去,并在上面获取了意外之喜。他们告诉我,柔软的柳枝可以做成小笛子。我们排成一排,坐在柳树上,用手将湿润的柳枝皮扭搓下来,对着波光粼粼的河流,对着绿意盈盈的田野,对着白云朵朵的蓝天,“嘟嘟”地吹着。

吵闹惊心

在我沉浸在这种快乐的时候,另一种情绪也悄然来到我的身旁。上学之后,母亲对我的要求日益严格。每次小伙伴来找我玩耍,我想要出去,她就会板着脸厉声训斥我,让我在家待着写作业。很多时候,我在屋内听见小伙伴的脚步声和呼喊声之后,回应着出去迎接,就看到她站在门口对小伙伴说:

“他今天不出去了,你们回去吧。”

我走到窗户旁边,渴望地看向他们,小伙伴看见窗内的我向我挥手,我苦笑着摇了摇头,恋恋不舍地回到屋内。待小伙伴散尽,母亲就会安抚我:

“别跟他们玩,会把你带坏的。”

坏的标准就是成绩。在母亲的要求下,我的成绩还算不错,这让母亲更加不能松懈。但孩童的天性又让我的心飞出去,让我的脚跑出去。有段时间,伙伴们喜欢晚上在村子里面奔跑玩耍,他们白天在教室里邀请了我,我联想着母亲严厉的面容,含含糊糊地答应了。到了晚上,我的心像有一只小猫抓挠似的,异常想要出去,我在门口犹犹豫豫,徘徊了半天,最后夜幕把母亲的严厉遮盖,我像只黄鼠狼似的偷偷跑了出去。

那是我第一次晚上出去。皎洁的月光仿佛让村子蒙上一层朦胧的幕纱,让白天熟悉的村子变得神秘。我们几个孩子奔跑在村子的各个角落。路边的沙堆此刻变得像丝绸般滑腻柔软,我们忍不住抓上一把,朝着天空抛去,沙子顿时变成漫天银光,就像月亮的光辉洒落在我们的身上。我沉溺在这童话般的世界,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回家。直到我们跑得累了,才发现街上的路灯已经熄灭,空无一人。

我意识到自己需要回家了,与伙伴们道别,他们表示明天晚上不见不散。我没有回答,因为我不确定明天会不会如约而至……回家的途中,没有伙伴的陪伴,我独自走在黑漆漆的街道上,童话般的村子开始变得可怕。黑暗中时常会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让我感觉会有怪物突然现身,一只野猫在凄厉地尖叫,那声音就像女鬼的索命哀嚎,有户人家的狗发了疯似的狂吠,像一头狼在对月仰头长嚎。

我开始向家奔跑,家离我越来越近,对黑暗的恐惧慢慢变弱,却对光明的恐惧渐渐增强。我放慢了脚步,开始期盼着家里没有灯光,期盼着母亲正在睡觉,幻想着自己像孙悟空一样变成一只蚊虫偷偷飞进去。家近在咫尺,我看到从窗户透过来的光芒,希望顿时落空。我不能变成蚊虫,此刻我只能像一个犯人,自我束缚着双手,走向那处光明。

母亲没有睡着。我轻手轻脚地走进去,看见母亲躺在床上,父亲站在床边,两个人像个雕塑一样,一声不吭地看着我。我知道自己犯了错,看着母亲即将发作的面孔,自觉地低下了头,等待着暴风雨的来临。她开始批评我,激动得从床上坐起来,愤怒得脸色通红。一声声的训斥在安静的房间回响着,像是暴风雨中的电闪雷鸣,不停冲击着我的内心,我的头越来越低,眼泪也不自觉地流下来。

父亲叹了一口气,柔声劝母亲不要那么生气,又上前劝慰我之后不要晚上出去。我的眼泪和父亲的劝慰让母亲的训斥得以结束。他把我的外套脱去,身上的沙子顿时无处躲藏,不争气地顺着身子倾泄下来。我不知所措地看着地上的沙子,一种恐惧的情绪油然而生,我抬头看看母亲。本来消停的母亲此时勃然大怒,青红交替着出现在她的脸庞,她恢复了音量:

“昨天刚洗的衣服,今天就满身沙子!你是不是成心气我?!”

我小心翼翼地拍打着身上的沙土,不知道如何回答母亲,但我知道我不是成心气她的。父亲这个时候突然提高音量:

“怎么了?不就洗个衣服嘛,怎么了?”

这句话,让我逃离了训斥,陷入了争吵。训斥可以结束,但争吵是没有止境的。他们开始诉说着自己的种种委屈,数落着各种不满,然后把对方无情贬低。父母的争吵愈演愈烈,我在中间像棵小树,被两旁的风雨吹打得左右飘摇。我不堪忍受,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隔着墙壁,我听见他们的争吵仍在继续。我开始担惊受怕,怕他们因此而分道扬镳,怕我会永远见不到他们其中一个。我用被子蒙住头,重重包围之下,声音却极其精准地传到了我的耳边。我听见父亲摔门而去,母亲在屋内幽怨地哭泣。我听着母亲的哭声,开始愧疚,如果没有我今晚的贪玩,就不会有这次争吵。我无声地流下泪水,泪水把被子打湿,心里回荡着各种情绪,渐渐睡去。

我做了个梦,梦见父母宛如陌生人,笑着让我在他们中间做出选择,他们的笑容让我不寒而栗,一阵阵疼痛让我惊醒。天已大亮,窗外的阳光格外刺眼。我揉搓着黏糊糊的眼睑和干巴巴的脸颊,沉浸在刚才的梦中。身上的衣服不知何时褪去,枕头旁叠放着崭新的衣服,衣服上散发着熟悉的洗衣粉的味道。院子里传来搓洗衣服的声音,我从床上爬起来,透过窗户,我看见母亲正在搓洗衣服,盆內堆满了衣服,昨晚的衣服就在其中。

这次之后,我不再晚上出去,只在白天玩耍。很多时候,我会征求母亲的同意,同意之后,我便可以肆无忌惮地一路蹦跳着出去。或许这比玩耍本身更要开心。有时我依然会忍不住偷跑出去,这自然免不了母亲的训斥。我哭泣,母亲陪着我哭泣,她一边哭着一边对我说:

“好好学习,要不然你会像你爸一样没出息。”

事实上,父母经常会争吵,有时候会因为我,很多时候不是因为我,但一样担惊受怕。他们会因为各种我意想不到的事情争吵。在一个傍晚,父亲从外面回来,母亲盛了三碗米粥放在桌子上。一天的奔波让父亲感到口渴,他喝了几口大米粥,感到过于粘稠,就向母亲抱怨了一句。他的抱怨让母亲开始唠叨,父亲低着头吃饭,一句一句的唠叨就像点燃的引线,使沉默寡言的父亲突然爆炸。他“啪”地一下把筷子摔到了桌子上,筷子向四周飞去,应声落到墙角。几粒米溅落到我的脸上,动荡着我的内心。母亲不甘示弱,把手中的馒头摔在桌上,翻滚在地。我紧张地看着他们愈演愈烈的争吵,劝阻着他们,但我的声音显得微不其道。我看到父亲突然拿起笼屉要向母亲摔去,我本能地冲上前去,护住身后的母亲。父亲黝黑的脸庞此时透露着苍白,我用哀求的目光看着他,拼命摇晃着头,颤抖地重复着:

“不要,不要……”

父亲慢慢把笼屉放下,目光中透露着些许无奈,转身回到了卧室。我回头看了看母亲,她抹着眼角的泪水,对着父亲离去的方向破口大骂。平日没见你有多大本事,今天长出息了!这个家不能待了,我走!她哭喊着走出门外。我看着她决然的背影,不自觉地跟了上去。

傍晚街上空无一人,地面像铺了一层灶台上的灰烬,昏黄的炊烟袅袅升起,最后融进天空,整个村子都染上了淡淡的灰暗。母亲流着泪、低着头,独自走在前面,灰蒙蒙的背影显得异常落寞。村口有户人家传来一阵锅碗瓢盆摔在地上的声音,紧接着又传来男人和女人的谩骂声。这支离破碎的声音,让我加紧了脚步,我轻轻拉住母亲的胳膊对她说:

“妈妈,别走。回家吧,回家……”

母亲不停地推脱着我的手,我又重新拉住她。她说现在就是在回家,这里不是她的家。她决绝的话语,让我心里万般酸涩,眼泪像动脉的血液噗噗往下流。她不要我了,我就要失去母亲了。我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拉紧了母亲的胳膊,哭喊着说:

“你不要我了吗?!”

尖锐的声音透过了昏暗的天空,像是一道寒芒逼人的闪电,亦像是一道刺眼夺目的阳光。母亲停下了脚步,盯着我看了许久,仿佛要透过层层灰暗努力把我看清楚。四周静悄悄的,昏暗的庄稼里偶尔会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哭声在庄稼上空久久回荡。她伸出有些粗糙的手,擦拭着我脸上的泪水和鼻涕,一语未发。她轻轻拉起我的手,我赶忙紧紧攥住她的手指,扭身缓缓向家的方向走去。

我感到脸上湿热发痒,忍不住从记忆中跳脱出来,从过去回到了现在。我看到小白正舔舐着我的脸庞,它看我在看它,“汪汪”地叫了起来。我擦拭了一下脸庞,才发现我的脸颊和眼睑此刻都是泪水。我对小白说,没事的,都已经过去了,不是吗?况且,我早已明了,他们并不是在与对方争吵,而是在与生活争吵。我们每个人只是生活的附庸品而已。

其实你完全不用担心,之后我就上完小学,远离了家乡,留校住宿,几乎再也看不见他们的争吵。事实上,他们的争吵在接下来的记忆当中已经悄然褪去。他们慢慢变老,接纳了生活,自然也就接纳了生活中的对方。他们偶尔心血来潮还会拌嘴,我依然会担惊受怕,但我已经学会了反抗。我在他们没有发生争吵的时候,就远离饭桌,呕着气以绝食抗争。这个时候,矛盾发生了转移,他们就哭笑不得地对我说:

“我们两个吵架,你生那么大气干嘛?”

六指群魔

我上了初中,身体也开始发育。我的嗓音变得粗重,但我浑然不自知,直到我在班主任录制的班级视频中听见了我的声音,让我感到就像一只小牛在哞叫。与此同时,我的身体也正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向上延伸。晚上睡觉时,我会感觉自己的腿就像树干一样在快速向下生根发芽。有一次早上醒来,我站到地面上,感到自己的膝盖疼痛难忍,腿一软,直接摔在了地上。父母把我接走看医生,医生说:

“没什么大问题,生长过快,膝盖处就会产生疼痛感……”

父亲带我回家修养,他单手托着我的胳膊,我按着他的胳膊向下使力,我的力气使父亲的手肘开始颤抖。他进而使用双手,用力向上搀扶我,我忍着疼痛,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我扭身看着身旁的父亲,他的额头浮起一些汗珠。我的目光几乎可以与他平视,甚至有超越他的趋势。我第一次感到父亲不再是那么高大,也不再是那么权威。

在初二的一个夜晚,我躺在学校的宿舍里,做了一个梦。我在梦里看见一个面容模糊的女人,像我幼时在电视里面看见的仙女。她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色连衣裙,裙摆下方荡着水雾,头戴花枝编织的花环,花环周围有几只蝴蝶在翩翩起舞。她清朗的笑声伴随着水雾向我袭来,我闻见了淡淡的花香,香气的侵袭让我心神迷离,我的双腿不由向她走去,柔软的水雾将我浮起,我似走似飞地向她飘去……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春梦,是青春期的正常生理现象。但那个时候,我一点都不了解。我只记得那晚,我以为自己尿床了,惊慌失措地醒来,本能地向自己的被褥和内裤摸了摸。被褥没有湿,但内裤却湿了,我隐隐感到这跟以往的尿床不同。我跑到厕所验证,却惊讶地看见内裤上的斑斑白迹。宿舍里安静得可以听见每个人的呼吸,有个家伙在磨牙,咯咯吱吱的声响让我心生恐惧。我病了,而且还是一个难以启齿的疾病,而一个难以启齿的疾病注定是一个无法治疗的疾病,只能等待死亡的来临。

在接下来几个月里,我都以为自己命不久矣。我忧心忡忡地坐在教室里,应付着老师声情并茂的讲课,远离着同学们的欢声笑语。直到那一天,我看到生物老师站在讲台,她低着头,翻动着课本,对我们说:

“你们自行学习这一节内容。”

我看见大多数女生都低下头,脸色红彤彤的,男生们翻动着课本偷偷笑出了声,后排有几个男生起哄说:

“老师,讲一下吧,你不讲,我们看不懂。”

老师脸色一红,没有回应,独自拿着课本走出了教室。班级內的学生,不论男女,全都哄笑起来。有个男生拿着课本,课本上画着一副似鹿非鹿的四不像,对着身旁的女生嘲笑,那个女生本来有些微红的脸蛋顿时像个紫红的石榴。她狠狠地把课本拍翻在地,然后迅速转身,与此同时,口中迸出一个字:

“滚!”

我朦朦胧胧预感到了什么,虽然感到羞愧,但看到其他男生的从容不迫,我按耐不住自己的好奇,翻开了课本。课本上的解刨图,让我对男生的生殖器感到陌生,对女生的生殖器产生诧异。但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看到课本上的一句话:

“遗精是青春期正常的生理现象。”

这句话让我打消烦恼,如获新生。同学们的欢声笑语重新出现在我的身边,老师生动的讲课声重新充盈在我的耳畔。

在那段时间,我注意到班级上有个“六指男孩”。他的右脚天生拥有六根脚趾。多出的这一根脚趾,让同学们对其产生了排斥。他被排挤于一个角落里,每天都是自己一个人独来独往。那些大胆展示课本的捣蛋男生每天都对他侮辱,甚至打骂。不仅如此,他的学习成绩一塌糊涂,老师也对其产生了深深的厌恶。

我看到他的受辱,心里充满同情,想与之接近。但我心里有些恐惧。假如我与他产生了羁绊,那么别人会不会将我与他绑定到一起,对我进行侮辱?反看那些所谓的坏学生,实在令人羡慕。他们与老师作对抗,把老师气哭;欺辱同学,凌驾于同学之上。我想,我应该把同情抛到一边,把软弱埋在心里。我开始与这些同学接触,加入他们的阵营。

他们个个都留着在当时显得十分前卫、怪异的发型,穿着五颜六色、花里胡哨的衣服,而我则留着土里土气的小平头,穿着一身黑色泛灰的衣服,跟在他们屁股后面,显得格格不入。他们在校园的各个地方,时常会破口大骂,蹦出一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而我说不出来,只能跟着哄笑。在学校的厕所里,他们拿出自己藏起来的香烟,潇洒地吞吐着。我主动要求让他们给我一支,学着他们的模样,生疏地用嘴噙住,轻轻吸了一口。香烟并不香,我感到嘴里一阵苦涩,快速将烟吐出,他们看见之后骂我:

“抽烟得过肺!不会抽就别抽,别他妈浪费我的烟!”

我鼓起勇气,重新尝试了几次。我把烟雾含在口中,胸膛起伏作呼吸状,但我感到舌后似乎有个挡板,烟在那个地方迟迟不肯进去。有个长头发的同学猛抽一口烟,吐出一口浓密的烟柱,口中的烟柱消失殆尽,空中的烟柱缓缓散开,四处飘荡。他脖子一扭,向斜上方甩了一下额前的长发,随后从那片停留在空中的烟幕中穿过来。那些小心翼翼的烟雾顿时受了惊吓,害怕地向四周逃窜。他走到我的面前,伸手向我的脑袋拍打了一下,对我喊道:

“他妈的,深呼吸!”

我被他的动作惊了一下,心神恍惚,口中的烟不经意间突破了挡板进入了喉咙,我感到仿佛有一把刀在我的喉咙处轻划了一下。我咳着把烟吐出来,口腔苦涩,喉咙辣痛,眼泪也涌了上来。他们纷纷笑着把烟头朝空中抛去,烟头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在落地之前,他们走出了厕所。

有了这一次的被迫尝试,我开始熟能生巧。我偷偷买了一盒烟,学着他们的模样把烟分给他们。我轻车熟路地点上烟,烟雾毫无障碍地进入喉咙,然后吐出一道有力笔直的烟柱。我天真地以为只要我会抽烟,我就和他们无二,理所当然地加入了他们的队伍。但我发现,碰到老师我依然不敢作对,碰到同学也不敢随意欺辱。我整日跟在他们后面,伪装着自己强横的外表,但实际我心里依然敏感软弱。

我记得有一次,宿舍的便池堵住了。这一切全归功于那几个同学,他们上完厕所之后,把烟头和厕纸全都一股劲地塞进了便池。他们起哄让那个“六指男孩”去捅厕所,六指听见之后,脸色苍白,起身欲要逃脱,但随后就被那几个同学团团围住,逼到了角落,像一只待宰的羔羊被一群狼围住。六指立马败下阵来,他低着头,用求饶的语气给他们说:

“我去,我去还不行嘛……”

他转身拿起一只红色马桶刷,走进了厕所。那几个同学相视一笑,把厕所门一锁,然后回到了床上。没有多久,我就听见厕所传来一个声响,像是一块石头磕磕绊绊落进了深井,随后便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开门!开门!”

那几个同学听见他的喊叫,以为便池通了,起身就去开门。六指出来之后,那几个同学捏着鼻子问他:

“怎么样,通了吗?”

“漏了,漏了……”六指低着头发出像蚊子一样的声音。

那几个同学跑进厕所一看,便池确实是通了,并且是完全通了。他们隔着那个洞口看见了些许光亮,隐隐约约看见了楼下的便池。他们出来之后,对着六指就是一顿乱骂,六指低着头一语不发,像个犯错的孩子。没多久,楼下的学长就上门查询情况,那几个同学纷纷指证是六指干的,一直低着头的六指此时发出了哭声,他抹着眼泪,看了看学长,又看了看那几个同学,极其委屈地说:

“是他们让我干的。”

那个学长看了看六指,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说让他们赶快把便池修好。学长一走,那几个同学重新围住了六指,叫嚣着,是谁干的?明明是你干的,还想推给我们?你他妈是不是皮痒了!六指开始大声哭泣,眼泪顺着脸庞滴落在地。眼泪没能让这几个冷漠的怪物产生同情,但让自己产生了勇敢。就是你们让我干的!他尖厉地喊了一声,随后哭着跑了出去。

六指的尖叫,让那几个同学愣了一下,也让宿舍里其他冷眼旁观的人震惊,包括我在内,我们都没有想到一直逆来顺受的六指会发出如此尖锐的反抗声。那几个同学反应过来之后,朝着门口的方向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你他妈给我等着!”

他们转身走到我身边,向我要了几支烟,开始密谋怎样对付六指。那个长毛说,很简单,晚自习下课把他拖到厕所就行。他云淡风轻的样子让我感觉不是在教训一个人,仿佛是在玩弄一只小猫。他们又给我要了几支烟,随后拍了拍我的肩膀对我发出了邀请。你也去!仿佛是要参加一个机会难得的盛会。

六指下午独自坐在角落,连课本都没有打开,老师在班里兜兜转转,甚至都没有看他一眼。他不再流眼泪,勇气也消失殆尽,他偷偷瞄了一眼那几个同学,发现那几个同学正在对着他冷笑,赶忙不安地低下了头。

晚上下课铃声一响,那几个同学瞬间坐起来,径直走向六指,拖着他走向厕所。他们走到门口,突然转过身来,对着我做了个抽烟的姿势,挥手示意我跟他们一块去。我把抽屉里的烟装到兜里,跟在他们后面。一个人抓着他的衣领,像抓着一个小鸡仔,后面的长毛一直推搡他,把他挟持进了厕所。在他没有准备好迎接教训的时候,长毛一脚把他踹翻倒地,接着另外几个人开始轮番踹着地上的六指。让你顶嘴,是谁干的?啊?是谁干的?问你话呢!你他妈的还不说是吧?一脚一脚如同硕大的冰雹重重砸在他的身上,他一声一声地呻吟着。长毛踹累了,看到了身后的我,对我说:

“过来啊!”

我犹犹豫豫走了上去,长毛伸手往我兜里拿出烟,点上,一口浓重刺鼻的烟伴随着他的话语吹到我的面前:

“你怎么不教训教训他?”

我看着他的眼神,眼神充满了质疑,似乎是我出卖了他。他推了我一把,把让我推到了六指身前。此刻边上其他几个同学还在教训六指。是的,只要我踹上一脚,我就可以完全加入了他们,也真正地变成了他们。我融入到了这群疯狼之间,看着他们疯狂地对地上的猎物进行撕咬,此刻似乎也变成半人半狼的怪物。我颤颤巍巍地抬起脚,一脚踹了上去!

“汪汪!汪汪!”,一阵急促的吼叫传到我的耳边,地上正在呻吟的六指离我越来越远。我看到小白在沙发上窜下跳,对着我嚎叫不止。我上前想要把它抱进怀里,它扭头躲到了沙发的角落,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那副模样就像见到了一只凶猛的狼狗。我自嘲地摇了摇头,叹着气对小白说:

“你也讨厌那样的我吧……请原谅我,我向你保证,那一次之后,我再也没有做出这样的事情。”

我眼神充满了真诚,把手伸向角落里的小白,小白看着我的眼睛。过了许久,它“汪”地一声扑倒我的怀里。哈哈,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原谅我。我抚着小白柔软的绒毛问它,小白,你听累了没有?虽然我还有很多话要与你讲,但我不能一直自私地向你倾诉。我起身想要抱着它回卧室,它从我身上跳下去,用嘴扯着我的裤角,让我坐回沙发。它重新跳到我的怀里,“汪汪”叫着,示意我继续讲下去。我感动地看着依偎在我怀里的小白,准备继续诉说。但在讲诉之前,我想给你拿些你最爱的火腿肠,即便你并不是为了火腿肠才愿意听我讲诉。

当我踹下去之后,立马就后悔了。他们对六指拳打脚踢时,发出“咚咚”的声音让我感觉很坚硬,像踢到了一块钢板上。但事实上,我的脚碰到他的身体的时候,我感到我仿佛触碰到了一团软绵绵的棉花上,触碰到我心底最柔软的那个地方。他在地上呻吟着,我在心里也哀嚎着。我不应该这样做,我不能加入他们,也不可能变成他们!

我开始远离他们,不再跟在他们后面。他们似乎没有注意到身边缺少了一个身影,只在需要抽烟的时候,才突然想起我。他们伸手向我索取时,我拒绝了他们,他们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那副神情就像那天听到六指的尖叫一样。之后,他们又来过几次,这让我对他们更加厌恶,我向他们解释,自己不再抽烟。渐渐地,他们不再来找我,我也刻意离他们越来越远。我们形同陌路,就像最开始一样。他们还是一如既往地欺辱同学和老师,我还是原来那样软弱敏感。我出现在他们中间,又默默离开了他们,从未融入过。

在我的记忆里,步入高中之后,那些同学因为欺辱同学被学校开除,六指也早早地退了学,我再也没见过他们。我记得在多年后的一个下午,我在公交车上碰见了他。那天阳光明媚,他就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从车窗外透过来照在他的身上,夺目耀眼。他的样子一点都没变,我一眼就认出了他,我坐到了他的旁边,想要给他说话,他却突然转过身来,笑着对我说:

“是你吗?同学?”

我有些惊喜,赶忙回复他,你还认得我?他说我的样子也是一点没变。我主动向他提起多年前的那个晚上,并真诚道歉。他说都已经过去了,他甚至不记得我对其踹了一脚,只看到一个匆匆逃离厕所的狼狈身影。他从来没有把我当成那群人,并不讨厌我,甚至还有些投缘。他说那个时候,感觉我跟他一样,孤单懦弱。

临下车前,我们互留联系方式,与对方告别。我偷偷把他的备注改为了六指,可后来当我想要联系他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到。这让我对我的记忆产生了怀疑,怀疑是自己的执念和意识对记忆进行了改造。

懵懂爱情

小白,不瞒你说,我曾喜欢过一个女生。高二的时候,全年级进行了分班。我坐在班级的最后排,看着他们陌生的背影,听着陌生与陌生热火朝天的讨论,隐隐有些不适。我走出教室,站到了走廊上。背后的班级依然嘈杂,校园内的同学成群结队地涌向厕所。上课铃声响起,我磨磨蹭蹭地回到班级,无意间瞥到门口第一排的一个女生。她皮肤白皙,明眸皓齿,额前留着齐刘海,衬得她的脸庞娇小可爱,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地眨着,像星星在闪烁。我眼前一亮,瞬间被她吸引。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不由向她望去,我看见她小心翼翼地环顾着四周,脑后的马尾辫在空中调皮地跳来跳去。

老师按成绩打乱了座位,我有些窃喜,坐到了她正后面。同学之间总是在不知所以的情况下慢慢变得熟悉。我们也是如此,我忘记了我们是谁先开口说出第一句话,或许是她,也或许是我。但我记得,我总是会不经意间看向她,有意地向她借橡皮,主动教她费解的数学题……那段时间,我开始注意自己的形象,每天都把自己的头发清洗一遍,对着镜子梳得整整齐齐。有时候突然发现脸上长了一个痘痘,也会在她面前躲躲闪闪。当她开心的时候我会发自内心地开心,当她伤心的时候我会不由自主地伤心。小白,你说这算不算人们常说的爱情?

她有时候在我打扫卫生的时候,会给我带一份早餐。最初的时候,我刻意请求她帮我带份早餐,她毫不含糊地答应了。后来,我感觉自己有些恬不知耻,就不再对她提出这些无理的要求,但她依然在我打扫卫生的早上给我带份早餐。周末的时候,她会跟我结伴坐公交车回家。我们两个人坐在邻座谈笑风生,下车时,她微笑着对我挥手分别。有一次,老师组织活动,让两人一组绑腿跑,我充满期待地看向人群中的她,发现她此时也在看着我,我们眼神碰撞的那一刻,她笑着对我挥了挥手,我小跑着到她面前,听见她对我说:

“要不我们两个一组吧。”

即便她的种种举止让我感觉她跟我一样正在区别对待彼此,但我依然没有向她吐露我的心意,怕因此失去她。我们依然这般相处着,但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我与她产生了隔阂。

那似乎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我敏感的内心却对其进行了精准的捕捉。那是在一次月考后,老师举着卷子要对其讲解,此时我却找不到我的卷子,我一遍又一遍地翻着桌兜,还是找不到。我开始向四周寻找,让同桌把自己的桌兜翻了一遍,还是没有。这个时候,我拍了拍坐在前方的她:

“你见我的卷子了没有?”

“没有。”她皱着眉,无辜地回答。

我只好作罢,和同桌共用一张卷子,上完这堂课。下课后,她拿着卷子去问不会的题目。老师坐在讲桌后,她站在老师旁边,俯身拿着卷子,与老师说着话。那张卷子在半空中晃晃悠悠,我看到卷子上有一团红线,红线缠绕着一个黑色的名字,并在旁边勾勒出了一个崭新的名字。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她,但看到熟悉的卷子,我一时说不出话,心里百感交集。她从讲台下来的时候,看见我在发呆,关心地问我:

“怎么样,找到卷子了没有?”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她,随后有些失落对她说:“找到了……”

她似乎也有些不可思议,疑惑的目光一闪而过,随即露出笑容对我说:“找到了就好。”

这件事情的发生让我开始疏远她,即便在一个午后,我看到那张卷子出现在我的课桌里。我不再刻意出现在她的面前,虽然看到她时心里依然会荡起层层涟漪,但我忍着自己想要接近她的冲动,自我暗示着,她就是一个普通不能再普通的同学。我还是会若无其事地跟她交流,但明显少了许多温度。她或许也感受到我的变化,在一个课间,她给我传了一个纸条,我打开之后,看到上面用黑色中性笔规规整整地写着三个字——对不起。我有些于心不忍,我想我应该大度一点。我拍拍她的肩膀,从桌兜里拿出口香糖给她:

“没关系的,我们依然还是朋友。”

高三我们分到了不同的班级,几乎没怎么联系过。我奔波在学校的三点一线中,偶尔也会在茫茫人群中准确地找到她。即便我不想承认,但我确确实实在以另外一种方式区别对待她。高考结束后,她拿着一本同学录,让我签上自己的名字,我欣然同意,接过同学录。在我认真写自己名字的时候,她偷偷在我耳边说了一句:

“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我有些惊讶,转头看向她。她离我很近,我隐隐约约感受到她炽热的呼吸,伴随着淡淡的香气,她的脸庞依然娇小可爱,眼睛依然闪烁明亮。我感到自己的脸颊发红发热,呆呆地看着她。

“说呀!”她碰了碰我的胳膊。

我反应过来,随后深吐一口气,带着释然的口气对她告别:“当然喜欢过。”

她莞尔一笑,抱着同学录,踢踏着轻快的步伐,离开了我的目光。

孤独相遇

小白,其实在遇到你之前,我还遇到过一个人。我和他的相遇,就像我跟你一样,是命运安排。那是在我刚上大二的时候,去食堂吃饭。食堂里人山人海,乌压压的一片。我排着队打了一份米饭,兜兜转转,坐在了一个靠边的角落,一边吃着饭一边环顾着四周。我看着那些面容青涩的新生排着队打饭,看着那些陪同的家长四处打量着食堂的环境,看着那些跟我一样正在环视着新生的同学。无意间,我看到对面桌子上有个同学,他呆呆地看着面前的餐盘,像个机器人一样,一口一口重复着送到口中,生硬地咀嚼吞咽着。他似乎定格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向我传递着孤独的信息。

我接收到了他发出的信号,每次吃饭的时候,我都会刻意坐在那个位置,等待着他的到来。大多数的情况下,他会坐在同样的位置,机械似的吃饭。而我就坐在对面的一张桌子上有意无意地看向他。他似乎注意到了我,有时候也会向我投来目光,我向他释放微笑,他有些勉强地挤出笑容。我们就这样保持默契,像认识多年的老朋友,互不言语,坐在两张桌子上吃饭。

直到有一次,我看到他吃饭的时候,头埋得特别深,几乎贴到了餐盘上,他的肩膀一颤一颤的,左手时不时地擦抹着脸颊。我意识到他可能哭了,端着自己的餐盘坐到了他的面前。坐得近了,在嘈杂声中,我隐隐约约听到了他抽泣的声音。我沉默不语,静静地看着他,对他进行着无声地安慰。他抬起头来,我看到他眼眶通红,满脸泪水,鼻头低垂着些许清水鼻涕。他看到了面前的我,赶忙擦拭着脸上的泪水,抽了抽鼻子,向我说出了属于我们的第一句话:

“能陪我说说话吗?”

我点了点头,跟着他走出了食堂。晚上的校园亮着一盏盏杏黄的灯,灯光下人影闪烁,我默默地跟在他后面,重复着经过路灯的昏黄、明黄、昏黄,最后来到一处昏暗的草坪上。草坪上盖着一层霜似的月光,透过周围的树杈隐隐可以看到远处的光亮。他转过身来,脸上透着月光的苍白,哽咽着对我说:

“你知道吗?我爸爸死了。”

“什么?”我以为我听错了。

“我说我爸爸死了!”他哭了出来。

我安抚他,让他向远处看,看那处光亮,你爸爸肯定希望你可以那样生活。他渐渐停下了哭泣,开始向我诉说,他爸爸因为脑出血,抢救不及,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事发突然,像做梦一般。我静静地听着他的倾诉,偶尔安慰几句。他那天对我说了很多,说了很多关于他爸爸的美好回忆,我时而微笑,时而皱眉,时而叹气。最后他深吐一口气,对我说:

“谢谢你能听我说这些话。”

“你能给我说这些话,代表我们是关系很好的朋友,我很开心。”我说。

就这样,我们留下了彼此的姓名和联系方式,成为了朋友。我们从此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结伴去自习室,相约在学校的操场跑步。即便有时候我们不过多言语,但我依然可以感到他在我身边,并有一种难言的舒适感。我后来问他,当时为什么要选择对我说那些话,他说他见到我时有种熟悉的感觉,感觉我不会伤害他。其实,我没向他提起,我也一样。

在我以为我不再孤单的时候,命运又将我们分离。那天,我和他结伴去自习室,安静地写着作业。等到我要离开的时候,我问他要不要一块回去,他说他还需要一点时间,让我先行离开。我离开自习室后,去食堂打饭,发现自己的钱包忘在了自习室。我给他打了个电话,询问我钱包在不在桌兜里。我听见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翻桌兜的声音,过了好大一会儿,他对我说:

“没有啊,你确定是在这里吗?”

“确定,我记得就放在桌兜里。你等我一会儿,我去找找看。”

我又回到了自习室,看见他坐在我原来的座位上。我走到座位上,发现桌兜里只有几张纸,没有钱包。他摊着手向我解释,桌兜里根本没有钱包,你确定没有记错吗?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记错了,但仔细一想又想不到其它的可能,随即问他:

“有没有什么人来过?”

他目光闪烁,似曾相识,赶忙向四周环视。四周一片安静,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几张桌子放着几本书。他翻着眼回想着对我说:“呃,好像有个人来过,我没有注意。”

我宁愿相信是我记错了,可他撒谎的样子实在过于拙劣,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脸上出现过这种神情。我看着他的脸庞,沉声道:“算了,我去保卫室看一下监控。”

他顿时站了起来,拦住了我的去路。他拉住我的胳膊,挤出一些违和的笑容,对我说:“给你开玩笑呢。”然后他赶忙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我的钱包,向我挥动。你看,在这里,我给你保存起来了。

我拿回我的钱包,也拿回了我的孤单。我有意地换了座位吃饭,换了自习室学习。有时候我梦幻般地走到了原来的座位,看见他还在那个地方坐着。他向我微笑,我回敬他一个微笑,然后若无其事地在他身旁坐下。虽然我们还是没有过多言语,但再也没有那种舒适感。他让我感到陌生,感到遥远……

我与小白

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处于一种孤独的状态。我发现了书籍,在书中我一次又一次地跟自己相遇,一次又一次地窥探着别人内心的秘密。我轻易地走进别人的内心,也毫无防备地接纳着别人。我感到不再孤独,或者说,我把孤独当作常态,并享受其中。

但生在这尘世间,有时候也难免会感到孤单。但庆幸地是,我遇见了你,小白!我低头看着小白,它兴奋地围着我窜跳,随后蹲下,摇晃着尾巴,向我举起前爪。

那是一个天气炎热的夏天,晚上我下班回家,途径一个闹市。闹市灯火通明,人声嘈杂,小贩们卖着各色各样的小吃,烧烤、煎饼、麻辣烫,应有尽有。热浪掺杂着食物的香气和嘈杂的声音,一层一层地向我翻涌而来。摊铺前冒着油烟,油烟蒸腾而上,摊贩们不停擦拭着额头上的热汗。烧烤摊上几个光着膀子的男人正在喊着行酒令,“五魁首,六六六”,脸上渗着培根一样的红色,酒瓶七横八竖地躺在地上。一对对情侣手牵着手、一群群男人勾着肩搭着背、一群群女人手腕着手,或驻足在摊铺前,或游走于摊铺之间。我仿佛一个过客,穿梭于这片闹市之间,匆匆向家中走去。

在我离那片喧嚣越来越远、快要到家的时候,我看见了你。你当时依偎在一个昏黄的路灯下,灯下的飞蛾犹如雪花飞舞。你的毛发灰黄,像是一个摔到泥里的孩子,左耳残缺,隐隐有血光在流动,肚腹颤抖着,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我远远望着你,你似乎有所察觉,也转过头来看向我。你乌黑的眼睛流着浑浊的泪水,眼角有着明显的深色泪痕。我不由自主地从背包里拿出两根火腿肠,向你走去。在我离你大概三米的时候,你突然起身向相反的方向退去。我向你走进一步,你向黑暗退后一步,直到你钻进一个黑暗的角落,我找不到你。我重新回到路灯下,把火腿的包装褪去,放在路灯下,朝你离去的方向深深望了一眼,回到了家中。

第二天早上,我走出家门,有意地向路灯下的地面看了一眼,发现火腿肠消失了。我知道,你来过。晚上回来的时候,我看见你在那个路灯下驻足观望,似乎在等我。我把包里的火腿全部拿出来,在你的注视下一一剥开,放在大概离你三米的位置,重新退回原地。我看见你缓缓起身,向火腿的方向走去。你吃火腿发出的声音,在我心中响起,我以为你接受了我。可我走向你的途中,你突然警觉地向后退去。我有些失落,你还没接受我。但我并没有丧失希望,因为我更加清楚,你和我一样,一旦被对方踏入内心,就会毫无保留。

在之后的日子里,我每天都在背包里放上几根火腿肠,你每天都在那个路灯下等我。这让我心里开始产生期盼,期盼夜晚的来临,期盼与你的相见。你渐渐放下了戒备。刚开始的时候,我在你吃火腿的时候,走到了你身边,你没有退去。到后来,你看见我从街头的转角走过来的时候,就会“汪汪”叫着向我扑来。直到那一天,我转过街角,走到路灯下,却没有看到你的身影。我看着那些黑暗的角落,开始慌张,害怕你出了意外。

我心里预想着各种情况的发生,其中最糟糕的就是你被一个满脸横肉、沾满血腥、浑身油腻的屠夫屠宰,此刻正配着酒送入他硕大的胃里。我找遍了附近所有的角落,依然找不到你。我失落地向家走着,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你“汪汪”的叫声,赶忙四周环视,看见你从小区墙外树下的草丛中钻出来,头顶几片落叶,肚腹沾满灰尘,扑向了我。我伸出双手抱住了你,对你说:

“我们回家!”

小白,后面的事情,不用我说,你也清楚。我帮你清洗了身体,身上的灰尘随着流水褪去,你的毛发焕然一新,如同柔软的白云覆盖在你身上。你当时沐浴着温水,欢快地向我叫唤着,久久不肯离去。我为你取了个名字,叫小白,希望你像你褪去灰尘的绒毛一样洁白无瑕。我每次回家,你听见钥匙在门锁转动的声音,就跑着出来迎接我,绕着我奔跑跳跃,扑到我的怀里。我们在草坪上比赛跑步,在花园中悠闲散步,在餐桌上分享美食。我看书时,你就在沙发上玩玩具,我看电视时,你在我怀里撒泼打滚,我休息的时候,你就在我旁边安然入睡……你爱吃火腿肠,我不清楚你是否遇到我之后才爱吃的,但并不影响我为此深深感动着。

其实,我们的相遇,并不仅仅是出于我的同情。更多的是,当我看见你的时候,仿佛看见了自己。我走进你,仿佛也对自己进行了救赎。所以,小白,你明白吗?不是你需要我,而是我需要你。我低头看向小白,它侧卧在沙发上,肚腹微微起伏着,眯着眼睛睡着了。窗外吹来一阵温和的微风,轻轻拂过它洁白柔软的绒毛,和它的左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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