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之城(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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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监区,路灯映照下是整齐的水泥路,一栋栋亮着灯的监舍楼,到处种植着葱茏的灌木植物、高大笔直的常青树,大棵的桂花树被修剪的整整齐齐,夜风里有若隐若现的花香,如果忽略那四边的高墙电网,忽略通讯器不时发出的对话声,人们会觉得这只是一所校园,根本无法想像,这看似平静的夜色下,会发生什么。

这个时间点,监区里还有很多民警在忙碌,办公室里有的在和罪犯谈话,有的在记笔记,有人在电脑前录双百分考核。除了白天组织罪犯参加劳动、学习、训练外,背后还有很多看不到的事情要做。本来,程城应该也是现在坐在电脑前处理各类考核分值的一员,可是现在,他只能按点巡更,呆呆地盯着监控镜头,做着临近退休的民警才做的事。

这些天来,他一直在想,无论是做为一个警察,还是做为一个男人,自己都还欠黄平一个道歉。

监狱法出台以来,在明确罪犯义务的同时,也一直强调要保障罪犯的各种权利。动手打黄平这件事,就说明自己内心里并没有平等看待黄平,认定黄平是弱势一方,不敢还击。当自己使用暴力对待一个被监管对象的时候,那幅嘴脸一定特别丑陋。在那一刻,自己完全被冲动裹挟,一向自诩的文明执法、阳光执法理念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时那种情形,只要自己能够冷静,明明可以有比较好的处理方式。可是因为自己,让吴忧陷入到现在这种难堪的境地。虽然自己将要调离一监区,以后可能不会再和黄平有任何交集,但是人应该给自己一个交待。程城这几天一直这样想着。

站的监舍门口,罪犯们警觉地纷纷停下各自的动作,立即以自己的床铺为标准,站立成两队打报告:“警官好。”

唯独黄平没有动,仍然在翻看他的书。那是近段时间刚刚热乎起来的作家张嘉佳的《从你的全世界路过》。因为吴忧喜欢这本书,所以程城并不陌生。可是,这个家伙为什么连看个书都和吴忧兴趣一样呢?是巧合还是……默契。程城感到胃里一阵抽痛。

“大家坐下。”程城心里有数,这些罪犯们肯定也知道自己是受到了处理,所以改成上清醒班了。大多数罪犯都是人精,最会察言观色,现在,他们明白自己心情不好,面子上挂不住,肯定会愈发老实,不要招惹到自己。而现在,黄平又当面不理睬自己,罪犯们肯定想到又要看一场好戏了。

如果自己当面向黄平道歉,这些罪犯会不会惊掉下巴呢,程城在心里嘲笑自己。为着避嫌,也因为没必要,现在自己是不会再把黄平带走单独谈话了。

程城面向黄平:“黄平,我现在当着所有你同改的面,当面向你道歉,请你原谅。”

这几句话让他感到费尽了力气,太难说出口了。

果然,整个监舍空气似乎凝固了,罪犯们看着程城,似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个个一脸懵圈的样子。就连那个被道歉的黄平也被这意外吓到了,手里捏着书,看着程城,一脸不敢相信的表情。

“可能过几天我就会离开这个监区了,但是希望你不要因为我的原因受到影响,还是要安心过好余下的时间。”程城说。

“程警官,你,真让我想不到。”黄平终于开口了。

程城耸耸肩,准备转身走出去。

“等等,程警官,你快要当爸爸了吧。”黄平叫住他。

“你怎么知道的?”程城问,但是随即他想起出事那天,自己不正是在他身边,和监区长说到吴忧怀孕的事情吗?这小子显然是那时候听到的。

“是的。”程城说。

“你看,不管我做什么,所有的事情都无法改变了。所以,现在,不管你做什么,发生的事情就是发生了。”黄平看着程城,喃喃地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程城问。

“没什么意思,程警官,我这样小小的人物,你根本就不用在意。”黄平已经收起了所有的表情,淡淡地说。

程城不想再多说什么,自己能够做的已经做了,可以问心无愧。他转身走出监舍门,继续巡查其他监舍。

期间,其他民警有的完成工作出监,有的则回到备勤宿舍休息。10点整,程城回到监控室,填写完各个监舍的巡查记录已经快到10点半了。程城看到黄平监舍的罪犯大多已经躺在床上睡觉,黄平却好整以暇地坐在床上,拿着笔在本子上写写划划。这家伙,不知道又想干什么?

监狱规定罪犯11点钟必须睡觉,不能再有任何活动。还差20分钟,且到时间再看他吧。程城继续一个一个查看其他监舍镜头。等到再看镜头里的黄平时,发现他已经和其他罪犯一样躺下睡觉了。

程城松了一口气。

以前看其他同事值清醒班时,总觉得他们不用费什么心思,只拿个眼睛看下就可以了,下班后可以休息两天,一个星期几乎就上两个班,除了规定的集中政治学习和会议,大多数时间都是自己的。只要自己不在意发展前途,这种工作真够称得上是轻松了。现在轮到自己,程城才发现这时间真难熬。不能读书看报、没有人说话,你监控罪犯,监狱指挥室监控你。真想一些老民警说得那样,罪犯是坐几年的牢,监狱民警却是坐一辈子的牢。

困意开始涌来,好在程城早有准备,他拿出一支速溶咖啡冲好,喝了一大口。可是感觉没有什么用,仍然觉得头晕晕的。看来,强大的生物节律力量真不可小觑。程城使劲揉搓自己的眼睛,又点开黄平监舍的镜头,一切正常。不知道为什么,程城信手将放大镜点到黄平的位置上,镜头里的黄平变得越来越大,同时也开始变得有些模糊,屏幕里的黄平眼睛紧闭,但眉头却皱起来,似乎在极力忍受着什么痛苦,难道他是做恶梦了?

程城仔细地观察黄平,可是像素确实太小,看不出更多表情。

很快就是1点钟,要再次去打更,就是到指定的几个点按指纹签到,为了防止民警不遵守巡查规定,监区已经采取全部电脑控制打更设备,必须在指定时间按下指纹,没有办法作假。

程城又一次巡查到黄平监舍前,他站在窗口,朝里察看。因为黄平的铺位就在临近窗口的下铺,很方便看到他。果然,这个黄平不知道是梦到了什么,牙齿紧咬,面色有些苍白,难道是不舒服、生病了吗?要不要叫醒他?

程城想着,可是有这个必要吗?应该只是作梦吧,如果疼痛,依照他那种个性,又知道是自己在值班,肯定早就吵着闹着要送医院了吧。

你这种人也会做恶梦,难道终究是发现心中有愧?程城想着,果然是做了亏心事,梦里也不得安生吧。

他又看了一眼黄平监舍,转身离开继续巡查。

回到监控室,程城仍然觉得有些不安,随手将屏幕定在黄平监舍上,强忍困意盯着镜头看。

还有15分钟就到换班时间了,程城开始填写交班记录,收拾自己的茶杯,做好准备。

镜头里黄平的上铺罪犯起来了,应该是要起夜。他爬下来,走到卫生间,然后又走出来,经过黄平的床位准备上床。忽然,他停下了上床的动作,附下身子仔细地看黄平的脸。

程城莫明地被这一幕弄得心也揪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只见那个罪犯拍拍黄平的脸,似乎在叫他,但黄平没有反应。然后他把一只手指放到黄平鼻子下试探,他像是被吓着了,后退一步。

怎么啦?程城紧盯着屏幕,难道黄平得了急病自己都没醒?

那个罪犯上前一把掀开黄平的被子,程城看到那被子里面被染上了大片的鲜血,还有黄平的床铺上也是大片的血迹。

程城还来不及有什么反应,就看到那个罪犯踉跄着去按紧急铃,接着,一阵紧促尖锐的铃声在自己房间里响起。程城这才反应过来,拿过通讯器按响备勤室号码,话筒里传来同事迷糊的声音:“喂?”

“快起来,好像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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