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流逝，不知不觉地父亲老了，而他向来聪慧精明的脑子也逐渐糊涂了。
小时候的记忆漫漫铺开来，那时的我的父亲，康健而活力。
老家的院子很大，小县城里三间三层楼的房子，每一层都种满了花花草草。一有空暇，父亲就会端个小凳子，修修剪剪的，一个人能够摆弄大半天。花儿开得娇艳而缤纷，盆景一派欣欣向荣，茶花兰花芙蓉海棠月季花，各色的花儿争相怒放，明媚了每一个季节。
小时候的我很爱哭，而父亲总是那么温厚和气，从不舍得责骂我半句。虽然那时候的物质条件很贫匮，我和哥哥却是在浓浓的温情中一天天快乐长大。
父亲的单位就在家的附近，他下班早。所以，放学归来的哥哥和我，推开房门，看到的就是父亲在灶头忙碌的身影。他总是浅浅地微笑着，一边哼唱着自成腔调的京剧小调，一边炒菜。不一会儿，在房间里做作业他的孩子们就会闻到香喷喷的饭菜香……而后好多年，那香味隔着岁月的年轮，经久弥笃。
童年记忆中，印象最深刻的念想莫过于父亲出差给我们带来礼物。那时父亲出差最多的地方是椒江，因为是海边，从那里带回的海鲜鲜美而又不贵。时隔多年，我们一家人犹是难忘第一次“冒死”吃皮皮虾的情景。那一回，父亲拎回一网袋的皮皮虾，放上姜蒜和盐煮熟了，我们看着盘子里或蜷曲或呲牙裂齿的一只只生物，愣是半天不敢下筷。待那热气腾腾的带着腥味的香气一阵阵扑鼻而至，终于下定决心挑一个起来，剥开来，尖尖的刺儿不经意地扎到手上，而那入口的美味却在那个物质贫匮的年代里鲜活了我们的胃。时至今日，山珍海味却再也吃不出那时的感觉了。还有一回，老爸去杭州出差，回来行李包鼓鼓囊囊的，给我带回好几套精致的裙装，我不知道这花费了父亲多少的零花钱，也想像不到平时大咧咧的父亲竟会有如此细腻的一面。回忆的画卷里，这些来自杭城的时尚衣物，灿烂了那一季我的少女情怀。
父亲的爱好很多。而在诸多的喜好里，他尤其酷爱象棋。他的棋艺远近闻名，喜欢在闲暇之际邀他的棋友来到自家庭院，泡一杯浓茶，闲敲棋子大半天，相坐两不厌，只为一颗落子而绞尽脑汁孜孜不倦；他的球艺也不错，乒乓球、羽毛球都很玩得溜，遗憾的是长相酷似父亲的我，却没有遗传到他的运动细胞。父亲是个典型的书生人物，平时里喜欢看书写字舞文弄墨，街坊邻里谁家有个文书材料要写的都会找上他，而他总是一一满足，从不厌烦。然而，如此多才多艺的父亲，却是理工类的“白痴”，家里电器线路啥的出问题，哪怕只是换个旧灯泡，他也会手足无措不知所以然。
多么希望，时间就此定格，定格在父亲挺拔的背上，父亲坚毅的脸庞上，父亲微笑的嘴角上。而那年那月那时属于父亲的如高山般巍峨的爱，浸染了悠悠岁月，永远不老。
而如今，时光流转间，走过漫长的岁月，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我的父亲，已经垂垂老矣。
从2009年开始，父亲老是莫名地打哈欠，出现心悸、胸闷现象，因为平时他的身体一直很棒，红光满面的，所以我们家人都没有引起重视。直至那年清明，父亲突然晕倒在聚会的酒店，当即送到县医院，却查不出病症，而后醒转行走如飞，一如好人。后来辗转于台州医院、杭州各大医院，几经查验，通过造影才查出冠心病动脉硬化，于是，在春夏交接之季请北京来的专家做了搭桥手术。那段在杭城就医的时光里，隔着ICU望着插满管子的父亲，衰弱地躺在病床上，内心滋生陌生而惶恐的感觉。这之后，父亲的身体就靠药物支撑着，其后复查，发现血管有重新堵塞现象，又安装了几个支架。这期间父亲的打球、跑步等剧烈的运动都停掉了，只是在气温适宜的时候，去往周边的溪岸散散步。值得庆幸的是，虽然经过了大手术，但父亲一直很注意饮食和适度的锻炼，看上去面色红润，很显年轻和康健。
然而，自2012年以来，挺过了冠心病难关的父亲，又开始出现记忆衰退，记人记事混乱现象，初步诊断为阿尔茨海默病，就是俗称的老年痴呆症。时至今日，父亲的病状越见严重，虽然生活尚能自理，家人亲人都还能认得，然后，不常见的人慢慢就记不清是谁，经常忘事，说话也开始有点前言不搭后语，扯东扯西思路不清晰，理解能力衰退。特别是换季时节，他的脑子越来越糊涂，越来越跟不上社会日新月异的变化，就连饭桌上有些菜肴，他也逐渐认不得了，只知道一味的吃饱；吃火锅时，一不留神他就夹起生的菜直接吃了，简单的剥虾也不会了，只是咬几口就直接扔掉。每每看着餐桌上一片狼籍，目睹时光年轮里慢慢老去的父亲，心就忍不住生生地疼。
随着岁月的流逝，我的患病的年老的父亲，原先温和敦厚的心性也逐渐改变了。如今的他，易怒、不安，像个孩子似的任性而执拗。慢慢的，他已不懂得去关心体贴家人，也不懂得与人分享，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但是，每次见到从小一手养大的外孙女，还有尚在读小学的小孙子时，日渐笨拙的父亲，却能谈笑风生，一件件的往事如数家珍，这一刻，我仿佛又重新看见了那个睿智清雅风趣的父亲。我在想，此时此境的父亲，应该很是迫切地期望我们能够陪伴在他的身边，与他一块感受他的生活的点滴的吧？而我们做孩子的，却在各自忙碌着自己的事情，很少有时间、有耐心好好地陪伴他，给他欢乐，给他爱的力量。
时光，打磨着转角处的温情，悄无声息。
父亲深沉的爱，在岁月无声的打磨里晶莹剔透，在寻寻觅觅中亘古永恒。而我，贪婪地还未享受够父亲的爱，父亲便已老去。
我爱父亲，像爱着四月里娇艳的花朵，深深地爱着我的父亲。
也许，人生就是不断地离别与放下，我把那些逝去的岁月，用一笺文字的安恬，轻轻纳入时光的画卷。落款处，浅笑盈盈，还是父亲青春年华时的音容。
也曾经，那样留恋过那些风雨同行有着父亲呵护的岁月。却在父亲逐渐老去的一刻明白了，平淡的日子，有相亲相爱的家人在身边，无需太多的荣华。
守着岁月静好，只要你在，只要我在，只要我们一家人在。即使无言，亦是一树花开的娉婷。
我的老父亲！只愿，轻拥一世温情，沏一壶新茶安静陪你。唯愿未来所有好时光，都有你的相伴。我的岁月，因你而暖。只要有你，不必繁华，不必三千，每一天都是幸福满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