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和尚,一个修行的和尚。
我出生于民国二年,今年已经六十岁了,二十岁那年,我还是个翩翩公子的时候,遇到了一个让我倾心的姑娘,那年她十八。
我出生于富贵之家,祖上从前清就开始做官,家境算得上殷实,母亲是十八岁嫁给父亲的,那年父亲六十八岁。家里没有男孩,父亲一直希望母亲能为他生个男孩延续香火,所以我的出生是家里的大喜事,人人都很开心。
我有一个神奇的能力,我可以看透人的心。我天生又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常常把别人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说出来,因此我没少被母亲责罚,有时打的狠了,父亲也会出来调停,无非就是说些童言无忌之类的话,只要父亲发话,每次母亲都会网开一面,看得出来,母亲是有点怕父亲的。不过这更让我肆无忌惮,直到父亲去世。
那年我五岁,我依然清楚地记得父亲去世的那个晚上,那天我站在他床边,母亲也在,还有许多父亲的妻妾和我的姐姐们。大家都知道他要走了,大家都很悲痛,我盯着父亲看,父亲已经不能言语,但我知道他说什么。
“我走以后,不可分家,家中少年均由家族供其读书,若确不愿读书,也由家族出钱供其学一门手艺。子锦年幼,你们这些长辈和姐姐们要好生照顾他。”父亲吃力的想张开嘴,然而已经没有力气了。
我扭头看了看大姨太,她已不年轻了,伴着哭声,脸上的皱纹更重了,她声音颤抖着,用泪水洗过的脸黄一块白一块。
“老爷,你生前对我爱答不理,如今都快入土了都不多看我一眼,你娶我时不情不愿,如今走了,也没个嘱托给我,都是这些个年轻的狐狸精掏空了你的身体,要不然你也不能走的这么早啊。”大姨太心里埋怨着。
但她嘴上是另一番话,“老爷,你安心走吧,家里的一切有我呢,我不会让你辛辛苦苦打造的家业没落的。”
除了我以外,二姐姐是父亲最疼爱的孩子,她虽然已经嫁人,但经常来家里住,平常与父亲最为亲近。
“父亲,你一去,这个家也没什么好呆的了,我以前老赖在咱们家,你以为我是真的喜欢这个家吗,我只是舍不得你啊,从小你就宠我,我也与你最为亲近,别的姐姐都有妈妈疼,可我妈妈走得早。我知道,你是可怜我没有妈妈所以最疼我,有你在我回到这个家心里总有个依靠,你一走我又一个人了。”她看向父亲的眼中有泪水打转,但她极力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
其他的姐姐们,姨太太们都各有各的小算盘,有开始谋划分家产的,有想着父亲走后另攀高枝的,也有像我这个小孩子一样没心没肺的。还有像我母亲一样冷静的。
“老爷,你放心吧,你走以后我好好养育锦儿,让他读书识字,长发以后像你一样做个有学问的人。家族的事我管不了,但锦儿我会替你好好教育的。”母亲站在床脚,看着父亲扭过头,又重重地垂下了。
后来我把父亲的遗嘱说给母亲听,母亲笑着骂我疯孩子,说我瞎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次数多了,我也不再跟母亲说这些,后来,在几个姨太太的起哄中,我们终于还是分家了。
母亲把她对父亲的承诺当成了人生第一重要的事,一方面,虽然父亲去世,但家中并不缺钱,除了保证一家人衣食无忧外,供我读书也绰绰有余,另一方面,我够勤奋,也有灵性,读书自然也十分在行,尤其善于写文章,因为能看透人心,我的文章总是一针见血,引起了不小的反响。
家中有钱,长相不差,再加上一点才华,二十岁的我也是小有名气的才子。我自己知道这不全是因为我的文章,我的家世以及父亲多年为官积累下来的人脉都是别人高看我一眼的原因,每当别人称赞我时,我都不敢盯着他看,我怕我读出他的心,那样原本听到的赞美也许都会变成讽刺和挖苦。
民国二十二年四月,我同友人在城外游玩,说是友人却也不太和睦,有时我盯着他看时,他也偶尔会让我失望,他心中对我的咒骂只是比别人略微少些罢了。
比如说那天他的文章被老师大加褒奖,还被推荐在全国发行的刊物上发表,听到这个喜讯,我很为他高兴,当着他的面把他吹捧了一番。他看起来很高兴,但我从他心里读出了别的东西。
他脸上堆满笑脸,脸上的肥肉恨不得挤到耳朵后边,然而心里却在说:“这小子写的那些烂东西都是什么玩意,我要是生在官宦之家,绝对比你有名,一个纯粹靠祖上荫功的家伙罢了,跟我比就是臭狗屎。”
那天的出行带给我人生一个巨大的转折,至今我也不知道遇见那女孩那是对还是错。
那是个长相普通的女孩,但很有气质,一看到她笑我心里就痒痒的,最重要的是,我看不透她的心。
我第一次看不透一个人,我走过去,说:“小姐,我叫张子锦,交个朋友吧。”我单刀直入。
“久仰大名,大才子,我叫亦晴。”她连说话的时候脸上的笑容都不丝毫减少,就像这人间的四月天。
那天我们一起呆了很久,我们一起走路,相对微笑,也相顾无言。我不是的健谈的人,让我把话付于笔端容易,但与人面对面交流却不是我的强项。我想她也是,我们是多么相配啊,我们两个的结合简直就是命中注定。
在那以后我们经常呆在一起,我惊奇地发现她是那么优秀,甚至我觉得她写的文章比我还好,她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当成金玉良言,我天真地认为她对我也一样,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那么美好,如果我没有看到她写给别人的一封信。
信写的文采飞扬,比我看过她写的任何一篇文字都好,看得出来她下了不少功夫,看到她的文章这么美,我本该极尽溢美之词去夸赞她,然而看完信以后我却心碎了,这是一封情书,落款是一名编辑,也是一名全国有名的诗人。
信写得像一首爱情长诗,如果是写给我的,我或许会毫不犹豫地为她奉献我的一切,然而这是给别人的,我生气极了,我对她发出质问。
“你喜欢上了别人?”
“是,我们分手吧。”
“为什么?”
“你只是个没有理想的人,你可以安于现状,而我不能,我想成为一个可以伟大的人,我想让我的文章可以被全国的读者读到,而他能帮我。”
我沉默了,我没想到她有这样的理想,我也没想到她心中这么鄙视我,其实我可以为了她改变,可话到嘴边我却说不出去。
后来她去了北平,而我留学回来以后就混迹于花街柳巷,偶尔写点文章,值得一提的是,我失去了看透人心的能力,这让我免去许多烦恼,整个人开心不少,然而我再也写不出能让读者共鸣的文章了。而且不知为何,我仍然老是盯着别人看,恨不得看穿别人的一切伪装,然而这时已经不能了。
三十岁那年,我独自一人去梵净山游玩,碰见承恩寺一名僧人,跟他讲了我的故事,他听完沉默许久,叹了一口气说:“你看的破别人的心,却没修炼过自己的心啊。”
后来我便出家修行了,一是为了认清自己;另一方面,我开始怀念能看透人心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