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陶欢茫然地半睁开眼睛,不知身在何处。迷迷糊糊中,眼前白茫茫一片。鼻息中隐约闻到的消毒水味,让陶欢记起在家晕倒的那一幕。
在医院吧……
宝宝……对,宝宝怎么样了?陶欢瞬间清醒过来,猛地坐起身,下腹的疼痛险些让她又摔回床上,病床边的古枫吓了一跳。
“快躺下,大夫不让你乱动!”古枫轻轻扶住陶欢的肩头,想让她躺下。
“宝宝怎么样?”陶欢手捂着肚子,试图感受曾有的血脉相连。
“你先躺下,我慢慢跟你说。”古枫垂目哄道,淡淡地避开陶欢焦急的眼神。
听古枫平淡的口吻,陶欢更是心急如焚,“快说,不说我躺不住!”陶欢侧身甩开古枫放在肩头的手,使劲地握在自己手中。
“出血太多,孩子没了”,古枫眼神看向窗外,缓缓抽出手指,不疾不徐地说:“你也别难受,我们还能再要!”
陶欢呆了呆,乏力地躺回床上,闭上眼睛,一句话也不想说了。
耳中听着床边细碎的衣衫摩擦的声响,不一会儿,房门轻轻一响,应该是古枫出去了。陶欢转头看着空无一人的病房,悲从心起。
古枫是一个传统男人,又是家中独子,对于传宗接代的观念,近乎于固执的推崇。陶欢的流产,对他的打击是致命的,当然这是对于初次来说。后来,一次,两次……就麻木了。
习惯是个好事情,让欢乐和痛苦都能在重复中趋于平淡,像古枫和陶欢一样,感官越来越平淡,感情也随之越来越平淡。
心是不可捉摸的,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明明心里知道该爱的如蒲苇磐石,可丝丝缕缕缠绕间,却感无处着力。
睡梦中陶欢伸出冰凉的手,却无论如何也抓不住背影渐远的古枫。一声嘶喊憋在嗓子眼儿发不出来,心沉了下去,声声哽咽的呓语终于唤醒了自己,怅然若失的孤独感随之袭来,眼泪也终于夺眶而出。
窗外斑驳树影中漏进的月光皎白清冷,与走廊倾泻而入的温暖灯光形成独特的光影,照在空旷的病房中,更显陶欢的脸苍白如纸。揉揉眼睛,陶欢慢慢平静下来。
门外有人在说话,刻意压低的窃窃私语,还是能听出熟悉感。
陶欢起身下床,慢慢挪到门口,一声压低的怒喊钻入耳底。
“你不孝!”
是公公的声音,看样子在骂古枫。
“爸,轻点,别吵醒陶欢。”
“她迟早也得知道。”这是婆婆的声音,“头一次流产就该好好查查,凭白浪费了这么长时间,不然孙子都几岁了!”
“妈,您别说了,让我想想!”
“傻孩子,这还想什么呀?她都不能生。”
“那也不能这时候说”,古枫压低声音,但是难掩激动情绪,“至少等她出院以后,我再慢慢跟她说。”
听到这里,陶欢更疑惑了。 她挪回到床边,给古枫拨了电话。嘟嘟几声响之后,随着古枫开门走进病房,电话挂断了。
“醒啦?怎么样?还疼吗?”古枫一脸的关切。
陶欢没有理会他的关心,“你们在吵什么?”
古枫垂下头,不看陶欢。“你先养好身体,有什么事咱们出院回家商量。”
“说吧,我都听到了,别瞒我!”心里时时藏着疑问,像是等待斩下的铡刀,太难受!不管是什么,还是直接面对来的干脆。
古枫看着窗外漆黑一片的夜色,入定般的沉默着。
这时,婆婆进来了,殷勤地扶陶欢躺下,给她盖好被子后,欠身坐到了床边,随手来回地抚着被单。陶欢知道,这是有话要说。果然,婆婆开口了。
“欢欢,你得的是先天性血小板减少症,很容易流产。” 陶欢意识恍惚,心说,原来容易流产是因为这种病。那跟古枫孝顺不孝顺又有什么关系呢?下次怀孕小心一点就行了呗。
婆婆小心翼翼的看着陶欢,问道:“你明白吗?”
陶欢是真的不明白,她看向古枫。这个男人在陶欢急切的注视下,皱起眉头,缓缓闭了闭眼睛。 婆婆的声音再次响起,“这种病是不能有孩子的,就算怀上了也会流产。运气好的生下来了,孩子大概率也会有先天性血液病,出血就有生命危险。”
古枫似乎有些呆不住了,挪动脚步,向门口走去。
“等会儿,”陶欢眼神飘向古枫,一字一句地说:“直说吧!”
古枫抬起头,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欢欢,咱……”
“古枫,你说!”陶欢打断婆婆的话,眼睛直瞪着古枫。
“我爸妈想抱孙子,”顿了顿,古枫沉声道:“我也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
陶欢顿觉天旋地转,古枫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惊雷般在耳边炸响。
这还是她的丈夫吗?那个一直以来温柔体贴、嘘寒问暖的男人去哪了?
陶欢也曾幻想,若是自己不幸得了绝症,古枫是否也会像小说中深情的男子那般终生不渝?如今的事实足以证明,对人而言,不存在独一无二。
如今凄惨的境地让陶欢欲哭无泪,心里憋气得很,却又做不出撒泼打滚哭闹上吊的戏码。
这时婆婆又开口了。
“你有什么要求吗?提出来咱们好商量。”
陶欢苦笑一下,低头挥挥手,示意他们可以走了。
“不必了,希望你们如愿以偿!”
……
忙忙碌碌的生活,总是让人忘却烦恼,不,是忘却一切。仿佛世间的所有美好和不堪,都会被凡尘俗事所抹杀,不留痕迹。日复一日的为生计奔波,让人筋疲力尽,不过也好,至少再没有力气伤春悲秋,自顾自怜。
过去时间很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而如今,一生很长,只牵一个人的手,只吻一个人的唇,不易又让人心生向往。天慢慢地变凉,树叶慢慢地变黄,人心也是慢慢变冷的。就像古枫的离开,并非突然,陶欢的释然,也不是顿悟。
最终,古枫给陶欢留了套房子,陶欢没推辞,毕竟今后还是要生活,正常体面的生活,横竖不能露宿街头。
工作继续,生活继续,似乎一切都朝好的方向发展,只是定期的医院检查和药物控制,才能让陶欢意识到自己不是一个健康的人。
朋友们很贴心,没有让人难堪的同情,也没有好奇的八卦,只是不经意间,走马灯的带各种男士在各个场合跟陶欢见面。陶欢坦然的接受所有好意,也积极的参与其中。很久前陶欢就明白,孤独比疾病更可怕。
日子在平淡中度过,唯一让陶欢心悬在高处的是父母还被蒙在鼓里,并不知道陶欢已结束婚姻,也不知道她像个定时炸弹一样的身体缺憾。不知道也好,陶欢实在也没有精力去应付,拖一天是一天吧。
一段接一段的时期,总有些许变化,陶欢尽然察觉不出转折点在哪儿,只是觉得好了,坏了,看清了,又糊涂了……
经历了太多的跌宕起伏后发现,每次以为要崩溃的时候,却又能找到一条小路,弯弯曲曲地走出来,摇摇欲坠的心房最终没有成为废墟,而走出泥潭之后,发现自己居然安然无恙。
老天还是公平的,种种磨难过后总会还你一片柳暗花明。
解遥就是陶欢的柳暗花明。
很普通的一个男人,平淡的眉眼,普通人的穿着,甚至缓缓的让人能静下心来的言语都跟古枫是截然不同的。慢慢的,陶欢也不得不承认,潜意识里,自己应该是在竭力回避着古枫。
解遥的普通,在陶欢看来,却是那么与众不同。陶欢从来不隐瞒自己的情况,几次接触后,眼看着解遥渐入状态,陶欢也急迫地全盘托出。整个过程中解遥安静地听着陶欢的陈述,时而皱紧的眉头,时而专注的眼神,在陶欢眼里,像是在思谋着对自己最后的审判。安静的解遥话并不多,他温柔微笑的嘴角,和透露出心疼的眼神,让陶欢紧绷的心弦松开了。最终解遥坚定的点头,现在想起,都让她潸然泪目。
也许就是他了……
始终高悬的心终于落地,陶欢父母来了。知道真相的陶母抱着陶欢号啕大哭,倒是陶欢略显淡然,拍着妈妈的背柔声安慰。解遥陪着陶父坐在一旁,轻描淡写地说:“陶欢以后就交给我吧!”
这句话如惊雷一般,震撼了陶家三人。
陶欢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捂脸疾步进了卧室。不曾想一直以来的沉静和淡漠并不真实,原以为的勇气和一意孤行也已在那个夜晚耗尽,人……竟然生的如此脆弱。
送走父母之后,陶欢百无聊赖地闲逛。眯眼看看耀眼的阳光,只觉浑身说不出的舒畅。熟悉的街角不知在什么时候建起了街心公园,好多孩子在喷泉边嬉戏追闹,不远处供人歇脚的长椅上坐着一个男子。
陶欢认出那是古枫。
他放松的靠着椅背,一手搭着扶手,一手随意地放在腿上。手指里的烟没吸几口,长长的烟灰摇摇欲坠,正看着孩子们出神。
陶欢驻足,站在几步外,看着他的背影,好久,古枫都没有察觉。
这个沉静的背影,终于穿过悠悠的时光,与那夜梦中远去的背影重叠,有些熟悉,又有些不同。陶欢明白,只有存在过的东西才会消失,感情、痛苦、怨恨……而现在,一切都无足轻重。
陶欢还是转身走了,她不想像老朋友一样上去寒暄“最近好吗?”,也不想幸灾乐祸地问声“有孩子了吗”?
生活终究只是生活,路上遇到的每个人都是过客,不必戏剧化的对你都有所交代,古枫的传宗接代情节是否如愿,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以前不懂,给人的祝福总是万事如意,其实谁又会万事都如意呢?只一事,哪怕只有一事,如了心愿,那就是莫大的幸运了……
……
世间所有路都将 与你相逢
而我将 爱你所爱的人间
愿你所愿的笑颜
……
擦肩而过的小女孩奶声奶气地哼着歌,稚嫩的童声唱不出歌曲的大气磅礴,也唱不出世人的愁肠百转。
如愿,也许只是空谈,但将此生拥有皆归于欢喜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一种如愿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