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大姐在家人群里发了一段话:
“时间过得真快,又一个清明即将来临,每年这时,都会想起天国的母亲。母亲几乎是一个人把我们四个子女拉扯大,真的真的不容易,还没有等到子女孝敬您的时候,一场意外让亲爱的母亲离我们而去。一转眼二十九年了,每当走近母亲的坟前,默默看着的时候,那种思念、思亲之情无以言表。泪水润湿双眼,心中默默地问:“妈妈你在天堂过得好吗?”
大姐是最坚强的,轻易不落泪,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不记得有什么让她软弱、无措过。很多年里,我都把她当作母亲去依靠,她也始终像母鸡对小鸡一样羽护着我们。
母亲葬在山上,大姐腰疾复发,无法上山去,无法在那座小小坟茔前站一会儿,于是思念至泪雾涟涟。
对我们姐弟而言,母亲一直都在,只是由生动归于静止,墓周碧草萋萋,我们的思念因而具体。“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 母亲在里头”,每次立于这方矮矮墓前,我都会想起余光中老先生的这句诗,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
死亡,在一个笑声清脆得穿云拨月的明媚少女心里,是神秘、遥远而狰狞的,像黑暗中藏在床底下的魔鬼,听说过但从未跳出来咬你一口。
那天大雪,父亲从学校带我去医院,听他和姐姐姐夫们悄声在一旁商议准备后事。我知道母亲大概要离去了,但离去后会怎样,什么将失去,什么要降临,十五岁的我并不明白太多。与其说悲伤,倒不如说我有些害怕,害怕不可知的明天。
这是放寒假的前一天,考完后我回到家,家里只有我和弟弟。炉子是黑的,火盆里浮着白色灰烬。我什么也不会做,肚子却依然准时饿了。桌上有一包饼干,大红的包装鲜艳刺目,姐夫去医院前买的,说让我们饿了吃。
弟弟又与我抢饼干。平日他总要分更多才罢休,我偏不肯由他得逞,我俩可以为任何事斗嘴、动手,他踢我一脚,我捶他一拳。这时候会有母亲过来轻声劝开,说着“要做听话的乖仔女”之类,如风过耳。今天如何屏息静气也捕捉不到一丝那话语,我饿着却吃不下,把饼干都给了弟弟。
屋子里越来越冷,我才知道那红彤彤的炭火不会在滴水成冰的冬天自动点燃,还有那扑沸的牛奶,和金黄的荷包蛋,都来自母亲不停歇的身影。
做了一晚上的梦。我不停地找什么,进到一个又一个房间,到处摆着黑乎乎的棺材。医院都是白色,雪也是白色的,而我的梦里只有凝重的黑。
响起敲门声。一位乡下亲戚站在门外,我看见他的脸是灰色的,然后听到一个很飘的、像木头一样干涩的声音传来:你妈妈死了!
浓云阴沉似盖,雪如搓絮,一片笼天罩地的灰。
他没有读过书,不知道用稍微庄重一点的、没那么残忍无情的词语,来告诉我们这件事。
不管他说得直接还是宛转,母亲不在了,这才是我们必须面对的、无法回避的事实。
我从未直面过死亡,或者说从未思考过、体会过,死亡是一种怎样的遽然。当时脑子里轰地一声,首先想起昨晚的梦。我没有哭,觉得这事大概还是梦,不是真的,是梦的话我不必哭,醒来就结束了。
等到父亲和姐姐们从医院回来,一家人抱头痛哭的时候,我才知道天塌了,才开始嚎啕。
最心痛是火化那一刻。看得见,就还在;看不见了,从此天人永隔。
明媚成了白月光。学会隐忍,忍到人前不会流泪,夜半洇湿枕巾。我是瘢痕体质,二十九年了,一望而知。
这世上有多少种欢乐,就有多少种疼痛。大多数生命在春天成长,在夏天蓬勃,也有人和我一样,忽然在冬天就不得不破土而出。只有亲人的离世,才教会人真正认识死亡。
认识它之后,反而淡化了害怕。这里面有一种很复杂的情绪。因了母亲,我对它恨之入骨,渴望自己有超能力去斩断魔爪。无能为力之后,我又希望它没那么残忍,甚至温和一点,会把善良的母亲带去天堂一样的地方。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太爱惜自己的身体。死亡能攫取的不就是我们的身体吗?我以为,不在乎身体,就等同于蔑视死亡。于是,我的身体也不怎么尊重我。
敏姐做了我省第一批莲丝信使,遗体和器官捐献志愿者与宣传员。截止2017年底,全省有517名志愿者。看到这消息的时候,红十字会的链接在电脑里已收藏了几年,而我仍怯懦如蚁。
这事儿不能去翻经史子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轮回和来世,事死如事生,都是万般的留恋与不舍。
肉体凡胎倒还放得下,究竟还怕什么呢?说出来很不好意思,我怕疼。这有点荒谬,毕竟是学医的,明明白白那时不会有感知,可还是会自觉想退缩。我害怕一切侵入导致的疼痛。
在母亲坟前说起这事儿,我有意避开父亲,虽然他其实听不见什么。姐姐们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一两句又转到对母亲生前的回忆去了。微风过耳,草尖摇摇,仿佛又听见母亲的叮嘱:要听话哟!
从医学角度来说,肉体烧成灰真的挺浪费,人体组织器官的价值,远比沤肥高昂得多。生死何其所?诗意一点如村上,“我们是在时间之中彷徨,从宇宙诞生到死亡的时间里。所以我们无所谓生也无所谓死。只是风”。而生命所附之肉体,不过一堆碳水化合物而已。
历史上波斯开过一次大会,波斯王子问东方使者:“我用什么办法能说服你们,当老人去世了之后,吃掉他们的遗骸?”东方使者很愤怒:“我们可以土葬、火葬,有不同的仪式,但吃掉他?开什么玩笑?这是侮辱!”王子转而又问来自非洲的使者:“我有没有办法能够说服你们,当老人去世的时候,把他们埋在土里,或者用火烧掉?”非洲使者同样愤怒:“你是什么意思?他是我们的亲人,他离开了我们之后,让他在土里腐烂,让他在火里变成灰烬?你们怎么这么残忍呢?只有把他吃进去,跟我的身体融为一体,让他再一次重生,让他在我们的生命中不停流转,从此才与我们同在啊!”
林清玄有个观点很洒脱:“如果人能快乐地归去,死亡就不能杀人,反而是人杀掉了死亡。” 我们来世上周游一遭,干掉了死亡,便转头归去,留下朗朗笑声,更胜初时的惊喜。
从此以后,要愈加善待自己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