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小言,纯属虚构
chapter29 赚煞(4)
苏眉一早梳洗过出来,见餐桌上除了当日的报纸还放着封拆开的信笺,有一角像是被谁洇湿了,边上压了张印着乐谱图案的深红请柬。她拿起信封看了看,果然是惜月寄来的。她一边把信纸展平,一边对母亲道:“妈,信怎么拆开了?”
苏夫人颇有些抱歉地对女儿说道:“哦,这是早上跟报纸一起送来的,刚才不小心溅了水,我捏着里头有东西,怕弄坏了才拿出来的。”见女儿定定看着自己,微微一笑:“你放心,没有人看。”
苏眉点了点头,把信和请柬收拢起来。
苏夫人又道:“我看里头有张请柬?”
“音乐学院31号晚上有新年音乐会,惜月请我去听,她也要上台。”
“那不是你生日吗?”
“嗯。”母亲一提,苏眉心里也顿了顿,既是惜月约她,虞绍珩恐怕也会去,说不定……就是她哥哥的主意。他知道是她的生日吗?她没有同他说过,可是他想知道的事总能知道……苏眉刚一出神,忽听母亲问道:“是在什么地方?”
苏眉连忙又翻开请柬看了一遍:“就在音乐学院的礼堂。”
苏夫人点着头道:“这个女孩子家里是做什么的?你上次说她父亲是兰荪的朋友……我怎么没印象,和你父亲认识吗?”
苏眉舀了一勺粥含在嘴里,慢慢咽了,才含混答话:“……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她父亲是在学校里教书的。”
苏夫人闻言,面容立刻舒展开来,“哎,你问问她有没有多一张票,你生日挨着元旦,以前都是跟恬恬一起出去玩儿的,要是再有一张票,你跟恬恬一块儿去。这孩子也是可怜,她父亲真是……”
苏眉还未来得及答话,忽听身后传来姐姐苏岫的声音:“唐恬一准儿没空!跨年这种事,人家还不跟男朋友去庆祝?”
苏夫人讶然道:“恬恬有男朋友了啊?你怎么知道的?”
苏岫挨着妹妹坐下,往煎蛋上滴了几滴酱油,“我们学校好多人都知道,她男朋友是叶铮的儿子。”
苏夫人惑然道:“叶铮是谁?”
苏岫道:“就是联勤总部的部长啊!”
苏夫人恍然:“哦,哦……你说的是……” 一反应过来,疑虑的目光就落在了苏眉身上。
苏眉盛了碗粥递给姐姐,苏岫接过来笑道:“她男朋友你见过吧?听说蛮帅的。”
苏眉微笑着点了点头,不想在母亲面前继续这个话题,却听苏夫人道:“你们呐,在学校里都操得什么心?”说着,作势在苏岫肩上拍了一记:“你明年就毕业了,到底什么打算?做事还是嫁人?”
苏岫笑道:“我要是有个这样的男朋友,我就嫁人。”
苏夫人面色一沉:“什么话!胡说八道。”
苏岫吐了吐舌头,低声对妹妹道:“听说她男朋友脾气不好,跟她吵架,还动枪的。”
苏眉赶忙替唐恬和叶喆辩解:“没有,是走火,叶喆脾气挺好的。”
“吃饭,不要说话了。”苏夫人嗔了一句,转而对苏眉道:“既是这样,你就别叫恬恬去了,她父亲的案子才判下来,她母亲身体也不好,家里事情多……”苏眉听着母亲出尔反尔,心知她是因为唐恬想到了虞绍珩身上,不敢多说什么,只是低着头喝粥。
苏家的习惯,小辈不张扬生日,只添一碗寿面;不过,家里人的礼物还是免不了。到了苏眉生辰这天,苏夫人拿出早就织好的围巾,苏一樵则送给女儿一枝湖笔,苏灏和苏岫合买了一套水彩颜料——都是极合她心意的。
苏眉一样样收好,从抽屉深处摸出一个小首饰盒来,一对光彩熠熠的花束耳钉,正是绍珩在栌峰送给她的。苏眉仔细戴好,对着妆镜左右相了相,不觉审视起自己来。她十九岁了。这一年里经历的事仿佛比她之前十八年的人生加起来还多;仿佛被人不断扭转天线的电视节目,让人猝不及防。一年以前,她绝不相信这些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她不能相信她会喜欢上这样一个人,也不能相信他会喜欢她。她审视着镜子里的人,她当然不是个难看的姑娘,但她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与众不同的魅力。她第一次恋爱就是个意外,她想不到那偶像一般的男人会回应她的崇拜,仿佛梦想刚呈现出轮廓就撞进了现实,让她激动、惶惑、措手不及……那么,这一次呢?
她直觉她今天会见到他,她实在很应该问一问,他为什么会……会爱她?
这是个傻问题,可她真的想知道。
苏眉把耳钉摘下来放进衣袋,心头泛起孩提时第一次拥有秘密时的兴奋和窃喜。
入夜,车窗外不断闪过被彩带、气球、霓虹灯装饰一新的店铺,整个城市宛如一张洒满金粉的新年贺卡。她的指尖按着衣袋里的小首饰盒,也按捺着心底小松鼠一样雀跃的情绪。她忽然觉得自己冒失,她怎么就知道他一定会来见她呢?或许真的只是惜月邀她去听音乐会罢了。这样的场合,他们就算遇见了,也只能是“点头之交”吧。或许今天她并不会见到他——这念头一冒出来,她攥在巴士栏杆的手忽然凉了。
音乐学院的礼堂是去年新建的,正门处四对高大秀美的爱奥尼柱,玉兰花形状的壁灯明亮柔和,一直延伸到室内的深红地毯,铺在米黄色的大理石台阶上。除了穿校服的男女学生结伴出入之外,还偶有衣饰堂皇地绅士仕女驱车而来,想必是校董一类的人物。
惜月在信上同她约的是开场前半个钟头在礼堂门口等,但这里似乎有些过于热闹了,从她身边经过的人若是多打量了她一眼,她就会疑心是不是自己颊边那对耳钉太招摇。苏眉正留意着礼堂门口出入的人,不防臂上被人轻轻一拍:“你来了。”
苏眉转身,便见穿着校服长裙的惜月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不知怎的,连惜月的目光也让她脸颊上隐隐一热,“我自己进去就行了,你不用管我了,你还要准备演出吧?”
“我还早着呢。”惜月挽住她的手臂笑道:“我听人说今天是你生日,我准备了份礼物给你,你不要嫌弃。”
苏眉忙道:“你不用这么客气,你请我来听音乐会就行了。”
“你放心,我跟你也客气不了多久了。”惜月说着,自己先掩唇一笑。
苏眉面上一红,一下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见惜月挽了她转头要走才奇道:“要进场了吧?”
惜月纤长的睫毛忽扇了两下,“来得及,先拿了礼物再说。”说完,便牵着她绕到了礼堂侧身,抬手一指:“喏,快去收你的生日礼物吧。你不急,’礼物’都急了。”盈盈一笑,翩然而去。
苏眉却站着没有动。
清宏沉着的钟声宣告着演出的开始,也收去了四周的喧嚣。只是绕过了一个转角,夜色便忽然安静了下来。幽然而至的一缕冷香让她分辨出近旁虬枝横斜的花树,是株蜡梅。
树下的人,俊秀挺拔,笑容温柔而冷静,一如这冬夜的月光。
虞绍珩走到她身前,毫不客气地霸占了一个只要她低下头就会碰到他胸口的距离,脱下手套,满意地托住她的右颊:“知道我要来?”
她猜到他要来的,有那么一阵子,她还怕他不会来见她,可是现在他活生生站在她面前,她却慌了。她知道,她或许应该矜持一点,她想说“没有”,但她耳际的璀璨光芒出卖了她,她从小就是个内向的孩子,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不懂得掩饰最应该掩饰的情感——对一个男人的情感。
她只好把攥在手里的请柬举到他面前晃了晃,以示提醒:“……已经迟到了。”
虞绍珩捏了捏她的脸,“你真要听这种学生水准的音乐会啊?我可不去。”摇头一笑,从衣袋里拿出一页音乐会的节目单递给苏眉。他今日穿了便服,深黑的双排扣大衣腰身严谨,浅杏色的格纹围巾软化了冬夜的寒意。
“你不是不去听吗?”
“给你拿回家交差用的。”
他拉了她便走,临上车的时候,苏眉犹自忐忑:“我们要去哪儿啊?”
绍珩笑道:“既然是给你过生日,当然是去个你喜欢的地方。”
苏眉苦笑着反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去哪儿?”
虞绍珩闻言,凝眸望了她一瞬:“眉眉,你喜欢什么,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继而俯在她耳边低声道:“连你自己都没我清楚,你信不信?”
车子的确停在了一个她喜欢的地方,然而新年前夜,除了路灯和门卫室的灯光之外,这里几乎漆黑一片,连国立美术馆的牌匾都看不分明。
“你想干嘛?”苏眉警惕地看着虞绍珩。
“到美术馆当然是看画展了。”虞绍珩朝外墙的巨幅海报扬了扬下巴:“明天有迎新的画展,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美术馆闭馆了一周呢!可是我们晚上偷偷进去不好吧……”苏眉试探着问道:“你是给了门卫钱吗?”
绍珩耸耸肩,“你不要把人家想得那么肤浅,博物馆啦、美术馆啦、动物园、植物园都可以开夜场的。”
“有时候是会有夜场的,可是今天明明就没有。”苏眉指了指眼前完全融于颜色的楼群。
虞绍珩挽住她的手:“那是因为还没开始啊。”
他们一走近,门卫室里便走出一个三十岁上下,身材高挑的女子,相貌虽然平淡,但仪态极好,大衣上的驳领上别着一枚纪念版的美术馆徽章,面上的笑容透露出经过训练的痕迹:“虞先生,您好。”
绍珩颔首道:“麻烦您了。”
那女子熟稔地把他们引进馆区,大厅里的吊灯和展室的射灯一盏一盏渐次亮起,沉寂的馆舍焕发出平日殿堂般的辉煌光彩。
“这是第一个展厅,是我们馆藏的一部分当代油画。”那女子端然一笑,推开了半扇宽大的木门:“两位慢慢看,我不打扰了。”
苏眉听着那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油然而生,她来过美术馆许多次,但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安静的时刻。因为安静,原本就高广的空间变得更加深阔,她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绍珩在她背脊上轻轻抚了抚:“我们先吃蛋糕再看画,好不好?”
“啊?”苏眉的大半心神都沉浸在对美术馆的异样震撼中,反应了片刻才理解他话中的含义。她跟着虞绍珩绕过入口处的巨幅抽象画,便见展厅正中放着一张小巧的欧式圆桌,上面不仅摆着一个蛋糕盒,甚至还有一支酒。
她讶然不知应该如何发问,绍珩已经动手拆了蛋糕盒上的花结,一边移开盒盖一边抬头笑道:“不能吹蜡烛了,展厅里禁明火。”
“我不能喝酒。”
一见虞绍珩递过来的酒杯,苏眉立时条件反射地摇头。虞绍珩并不劝她,擎着杯子只是笑。他春风拂柳般的笑容让她赧然,她应该有足够应付一杯香槟的成熟。苏眉把酒杯接在手里,镇定地啜了一口,一抬头,正对上他赞赏的目光。这略带揶揄的赞赏让她想起他说过的——“眉眉,你是个成熟的成年人了。”
她经历过那么多事,她当然是个成熟的成年人。
或许是酒的缘故,或许是他的缘故,这非同寻常的空旷,也不再让她觉得不安,反而释放出一股轻盈的自由。她拎着酒杯,嫣然一笑,从他面前转开,仿佛半圈翩然的旋舞。
虞绍珩望着她的背影,眼中的笑意越凝越深。
他似乎是第一次见到她这样轻松自在的姿态。她被情感和生活追赶着,直接跳进了成人世界,就像戴上虎头帽就装作自己是老虎的小孩子,浑然不觉自己破绽百出。然而,这让她有一种模糊的美,糅杂着少女的澄净和小妇人的温柔。他相信自己的判断,她将会是个不错的妻子,教养良好,不过分的美丽,体贴,安静,具备成就一段长久婚姻所必需的妥协和忍耐。每一件事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唯有这一刻,她轻盈如蝶舞的笑容,仿佛月光下的淙淙有声的溪水,从他心上倏忽淌过,漫开了一片温润清甜,叫他始料未及,有瞬间的恍惚。
他的视线随着她的脚步在展厅中移动,见她停在一幅画前驻足许久,便放下酒杯,慢慢踱到了她身旁:“你喜欢这幅啊?”
虽然只有他们两个人,苏眉还是习惯性地压低了声音:“我很佩服画这画的人。”
“为什么?”
“她是国内最早画油画的女画家,那个年代,很不容易。”
绍珩听着,看了一眼画作下方的铭牌,牵了牵唇角:“我家里有她的画,你要不要去我家看看?”
苏眉抿了抿唇,别开脸要走,虞绍珩却抢先握住了她的手腕。
她的手指蜷在他掌心,不说话,也不回头,静静听着他的脚步跟在她身后。楼梯拐角处缀满流苏的水晶灯闪烁着冰晶般的光芒,恍然间,她仿佛是穿行在故事里与世隔绝的城堡,然而……她忽然停在了台阶上,转过头望着虞绍珩,也许他有资格扮演一个王子的全部戏码,但她无论如何也无法胜任一个公主的角色。
“怎么了?”她茫茫然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遥遥望过来。
“嗯……”刹那间的感触无法宣之于口,她只好匆忙寻个借口搪塞:“我还是觉得我们这样麻烦别人不太好。”
“不会的。”虞绍珩洒然一笑:“艺术品和艺术家都是很需要人赞助的,人家会不会觉得麻烦取决于你愿意提供多少帮助。”
苏眉闻言,便想起先前虞家给图书馆捐钱的事,脱口道:“那……那要多少钱呢?”
虞绍珩见她眉宇间的郁色呼之欲出,狡黠地笑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打听了一下,明年有没有人打算附庸风雅到美术馆来买个好,顺便讨个人情罢了。”
苏眉听他如是说,稍觉心安:“其实也不用这么麻烦,等明天正式开展之后再来看,也是一样的。”
“那怎么一样?”虞绍珩孩子气地摇了摇她的手:“明天就不是你生日了呀。”一边说,一边揽了苏眉上楼,笑吟吟地说道:“你现在这么贤惠还早了点。等回头我们结了婚,你再惦记着帮我省钱也不迟。”
苏眉既怕自己耽搁的时间太久,又觉得走马观花匆匆看过未免辜负了虞绍珩一番心意,便只捡着自己感兴趣地画作观摩;然而七八个展厅看下来,也将近十点钟了。虞绍珩抬腕看了看表,欣然道:“好了,过完生日,该庆祝新年了。”
苏眉一怔,“我得回去了。那边的音乐会现在也完了,我这会儿回家刚刚好。”
绍珩不以为然地拉着她走到车边:“惜月上台演出那么辛苦,你不陪她吃个宵夜吗?你们女孩子磨磨蹭蹭吃完东西,也要十一点了,当然得去滨江广场倒数跨年看烟火了。晚上回去就这么说,我保证你过关。再说——”他幽邃的眸子忽地一,:“我还没想好下次怎么约你出来呢!不多陪你一会儿,我怕你想我。”
他温热的气息在冬夜里激得她颊畔一麻,苏眉忙道:“不会的……”
虞绍珩眉峰一挑,凉凉笑道:“不会想我?眉眉,这么些日子,你可是一丁点儿良心也没长出来啊。”
“不是……”苏眉面红耳赤地想要解释,却被他拉开车门“塞”进了副驾。
他身上清淡的白檀气息惊动了她,苏眉迟疑了一瞬,还是鼓了鼓勇气磕磕绊绊地“警告”他:“你……别乱来。”
虞绍珩留神看着后视镜倒车,听着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一句,诧异过后不由轻笑出声,瞟了一眼她心有余悸地申请,拖长了声音说道:“是你别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