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柴禾跟人一样感性,炊烟就是柴禾的灵魂,躯体化为灰烬,灵魂穿过悠长又黑暗的隧道,在天空跳曼妙的舞。
徬晚的炊烟身影最浓郁,也许知道,接下来的退路将被黑暗切断,所以脚步迟缓又迟缓,袅袅复袅袅,频频回望自己的前世今生,只为不忍离去。
小时候我没少凝视这样的炊烟。
芦苇、树枝与稻谷的秸秆都可以投喂锅膛,烧出来的烟雾颜色与味道各各不同。
芦苇的烟雾色泽淡白,味道带有薄荷的清凉,姿态像羽纱,轻盈,飘逸。
柳树与槐树枝,性格相对粗犷彪悍,烧出来的烟雾混浊一些,呈棕黑色,形状类似圆圆的柱子,散发出树木的腥酸与青涩。
秸秆烟介于树枝与芦苇之间,颜色接近于泥土的黄,升腾的刹那宛如绸带飘动,味道跟稻谷的香一脉相承。
农村天地广阔,但不能据此说柴禾取之不尽用之不完,不节省就不够烧。焦炭那是集镇或者有钱人家才用得起。
人口再多,也就那么几亩薄地,秸秆相应就少,烧不了多长时间。树木还指望着打板凳桌子与橱柜,自然不能随便砍 伐,只有断枝残条才捡回来,因为耐烧火力足,只在过年那几天才舍得喂进锅膛蒸包子馒头。
芦苇荡人家,芦柴也不是伸手就有,生产队计划分配,社员们分得的滩涂有限。收割回家的芦柴主干要拿来编柴帘、织芦席、搭篱笆,以及建房盖屋,边角料才舍得烧火做饭。
傍晚的炊烟升起,预示着一天即将结束,一家人自此放下忙碌。坐在灯下喝粥的父母脸色温润了柔和了,忙碌的父母脸色是紧绷的严厉的。
作为孩子,没有不希望父母和颜悦色。
到了上学的年纪,我走在放晚学的路上,往往踮脚眺望,如果看到一缕一缕炊烟从自家锅屋冒出,那一刻我脚步轻快,内心特别安定,却说不出为什么会这样。
如果把父母一天的忙碌比做暴风骤雨,那么,傍晚的炊烟就是和风细雨到来之前的口哨。
炊烟随着风向刮,因而,炊烟飘往东西南北,四面八方都到。
我家西边,是一条小河,河面上架着一座小木桥,狗子一家挨着小桥的西端住。
狗子爸标标准准泥腿子,脾气暴躁,三个儿子性格都随老子,点火就着,三句说不完就骂人。
狗子妈正相反,不但来自集镇,相当于街上人,还识文断字,而且说话慢言细语,很少大嗓门,做事讲究细作,绝对不会风风火火。
不知道什么原因,狗子妈会下嫁,但从狗子妈平时的字里行间看得出瞧不上狗子爸。
原来三个儿子都惧怕狗子爸,但自从狗子爸病瘫之后,三个儿子越来越不把狗子爸放在眼里,大狗子脾气最坏,时常对老子没有好脸色,大呼小叫是常事。
狗子爸既气又急,不到五十岁就撒手人寰,狗子妈的境遇越来越差。
二狗、三狗去了外地打工,只有大狗留在家里,一个看不习惯,破口大骂狗子妈。
有一次连下几天大雨,雨停之后树枝潮湿, 一时半会不得干,我家烧火的时候,袅出来的烟雾黑沉沉,恰好刮东风,大狗子站在自家门口骂骂咧咧,怪我家的黑烟颗粒落到他家门口。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要刮东风,只要烧豆梗,大狗子总要嚷嚷着我家烟雾刮脏他家门口,阴阳怪气,很是难听。
刮西风,他家的烟雾也会刮到我家门口,这有什么可说道的?谁能左右风的走向?
以往骂骂咧咧也就算了,不跟他计较,这个傍晚,大狗子居然跨过小桥,跑到我家门口指手画脚。
我那会儿上初一,正是叛逆的年纪,能巴巴地还击大狗子,但我根本吵不过大狗子,气得哭了起来。
我妈见不得我受委屈,从锅屋走出来,跟大狗子理论,可他根本不是讲理的主,满嘴不着调,甚至要动手打人。这时狗子妈赶了过来,拉他回去 ,他一扬胳膊,狗子妈踉踉跄跄往后退,跟着跌坐在地,哎呀哎呀地叫。我母亲上前搀扶,她半天站不起来,说是屁股尖疼得钻心。跌打损伤一百天,狗子妈的屁股尖疼了整整半年,走路都靠移动板凳单脚跳。
寻常日子,在西天太阳降落未落的时候,狗子家那间趴在小桥边的锅屋外面,会升起或鸭蛋白或泥土黄或树枝棕的烟雾,一腾一腾,生龙活虎,那是狗子妈在烧火。
狗子妈屁股尖疼痛的半年,她家的炊烟依旧升起,一天不落。
例外的是,狗子爸死后大概有三四天锅屋没冒烟,我妈走过小桥,只见狗子妈在屋内机械地编着柴帘,一声不吱,桌子上放着半块干裂的面饼和一碗冷水。我妈把端来的热汤热水塞到狗子妈手里,好歹劝说了几句。
还有一次,狗子妈无缘无故挨了狗子的骂,哭喊着出去找人评理。大狗子见状,居然往锅屋上浇煤油,威胁烧掉锅屋,狗子妈赶紧回过头,吓得向儿子求饶。接下来的两天,狗子妈没有烧火做饭,以泪洗面,唉声叹气。
再有一个冬天,烧晚饭时刻,狗子家门前静悄悄的,狗不走,猫不跳,连鸡上栏都没有发出一声鸣叫。
我妈觉得不对劲,站在自家河边,喊狗子妈,小桥那边没有应答。
南边邻居来借铁锹,我妈转身找铁锹,就把这事岔开了忘记了。
当天夜里,大狗子玩耍回来,突然发出鬼哭狼嚎的喊叫。原来是狗子妈陷入昏迷,不知道瘫在地上有多长时间,被紧急送去医院,诊断为脑溢血,没有救得过来。
我妈后悔得直咂嘴,要是烧晚饭时刻去看看狗子妈,说不定狗子妈就不会死,才50几岁,小呢。
从此以后,大狗子很少回来,直至搬去了别的地方。有人说他跑采购吃香喝辣,有的说他欠下一屁股外债。
一个毫无征兆的日子,他家锅屋悄无声息地坍塌了,死狗一样趴在地上。
我妈站在西河边,叹了口气:人气全靠一柱烟火吊着。
是的,烟火气才是柱梁,没有烟火气,锅屋依靠什么支撑?
柴禾来自于旷野,吸食日月精华,经燃烧,变成攀爬而上的炊烟,既抚慰劳累一天的人心,生生不息,又回归日月,一柱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