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湖王
北州城地如其名,处在遥远的北方,寒风从入秋之后就呼啸的吹过,卷起城中街道上大片的黄沙。漫天飞舞的黄沙如同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四处闲逛着,钻到了街上跳着皮绳的孩童眼睛里,溜进了店铺紧闭的门缝里。
小孩们不知道寒冷,在凛冽的寒风里不知疲倦的跳着皮绳,嘴里唱着当地最出名的歌谣:“北州凉,腊梅香,侠肝义胆江湖王;狼烟起,四海慌,守着北州好风光”。大人们不知这江湖王是谁,只有刘先生知道,刘先生是同福茶馆著名的说书人,这江湖王庇佑北州在乱世里偏安一隅的故事便出自他之口,可这故事的真假,倒也无人过问了。
同福茶馆里一如往常的聚满了人,店里由于生意火爆,请了六七个店小二,却还是里里外外忙得热火朝天。刘先生在大堂的正中央,端坐于案桌之前,手里惊堂木一拍,“啪”的一声,原本嘈杂的茶馆瞬间安静下来。
“北州凉,腊梅香,侠肝义胆江湖王;狼烟起,四海慌,守着北州好风光。这上回书说到,江湖王带着一帮江湖人士,助这朱元璋打败张士诚、陈友谅等众多敌人之后,终于夺得了天下。
“可这夺了天下坐了龙椅的朱元璋,却对这江湖王并无丝毫感激之心,反而心存忌惮,想要除之而后快呢。他明里给着江湖王万般赏赐,私下却打压着全国各地的江湖势力,要么诚服,要么就杀死。
“行走江湖,义字当先,江湖人士岂可做出出卖江湖王的不义之举。于是这朱元璋便大开杀戒,屠戮中原。这本已逐渐太平的天下又变的腥风血雨,可怜无辜的百姓又被卷入这场无妄之灾中。
“话说这江湖王,看出这朱元璋早已心存杀心,为挽救天下江湖人士,江湖王主动找到这朱元璋,跟他达成一个约定。至于这约定是什么倒也无人知晓,只知约定达成之后,江湖王便从中原消失了,朱元璋也不再屠戮江湖人士了。
“······”
茶馆众人津津有味的听着刘先生振振有词的说着书,手里的新沏的茶凉了,竟也不曾察觉。忙碌的店小二们也终于闲了下来,坐在楼梯边上一边擦汗一边听着。江湖王的故事他们听了无数遍,可每听一遍都如同听第一遍一样引人入胜,不知是这刘先生的口才好还是这江湖王的故事妙了。
“听先生这意思,这江湖王就在我我们北州城中了?”刘先生歇了歇口,喝杯茶水的当口,就有人忍不住问了一声。
“正是,这江湖王就在北州城中,至于在哪里,在下也就不得而知了。”
“你刘先生区区一介秀才,如何知晓这么多事,找不到江湖王,想来是你虚构之人吧,莫要被这厮欺骗了去。”茶馆鱼龙混杂,心有不爽的人趁机也嘲讽两句。
“杨公子此言差矣,这江湖王是真是假于你,于我,于大家又有何干系呢。我区区一说书秀才,靠的这嘴讨得一口饱饭,可不曾做过欺骗天下的事情呢。”这位被称为杨公子的正是北州城首富杨焕的儿子杨芝。
这杨芝哪是刘先生的对手,自讨了个没趣,推开店门,甩手离去。可刚一踏出门口,一脚踩在门口一个躺着的乞丐身上。这乞丐衣着破烂,头发杂乱不堪,一块破布系在裆部,光着的大腿被寒风吹得红肿不堪。
乞丐靠在门口,偷得店内暖气,睡得真香,突然被人一脚踩在腰上,看得来人衣着华贵,趾高气昂,连忙起身连连道歉。杨芝在屋里受了气,憋着没出撒呢,碰巧被这乞丐脏了脚,顿时破口大骂: “谁家不长眼的狗,挡了老子的路,脏了老子的鞋,信不信老子打断你的狗腿。”
乞丐唯唯诺诺缩在墙角,弯着腰不断的道歉。杨芝又骂了几句,怨气难解,抬脚直直的踢在乞丐腹上,乞丐吃痛,趴在地上不停的打滚。那人见乞丐这副摸样,便觉解气的很,甩身而去,背对着乞丐留下一句话:“今天这是给你的教训,以后给老子长点眼。”
二、老乞丐
北州城本来是没有乞丐的,这里地处偏远,没有战火波及,没有妻离子散,人们自己自足,愉快的生活着。
二十年前来了一位怪人,此人好吃懒做,北州城百姓见他每日没有工作,浪迹街头,便给他找了份工,每日只需把街道清扫干净,便能赚得足够维系生活的银子。可他倒好,不好好工作不说,捡起村民给的扫帚就扔到了城外的风沙里面,扫帚被风沙卷的无影无踪。
渐渐的人们很少去关心他了,所有人都骂他是个傻子,自讨苦吃,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做,偏要当那又脏又臭的乞丐。
听老一辈的人说,这老乞丐初来时身材倒也高大,摸样倒也俊俏,问他来自哪里也不答话,只知道伸手取食。不过这风餐露宿二十年,老乞丐依旧活在北州城里,不由就是一个奇迹了。
今日城中无风,大街上便热闹起来了,各家店面也把摊位摆在了道路两旁,街道的往城里的尽头,是一大片广场,广场中央一块巨石耸立着。广场上多是女子带着孩子、富家公子哥带着三两个衣着鲜艳的女子玩耍着,当然这种偷懒的地方肯定少不了老乞丐。那老乞丐就斜靠在广场的巨石下懒散的晒着太阳,冻得红肿的大腿被太阳晒得也是灼痒不堪。广场上时不时传出小孩的啼笑与女子的娇嗔,还有老乞丐那低微的鼾声,显得一片祥和。
忽听得几声犬吠,乞丐眯眼看去,却见是那位昨天踢了自己一脚的杨芝。只见杨芝牵着一条有半人高的巨犬,那巨犬凶猛无比,獠牙不断的有口水滴出,拖着杨芝踉跄的朝广场走着。杨芝边走边嚣张的说着:“都给老子让开,别挡着老子遛犬,要是被它咬着哪里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们。”
广场上的众人见到此欺男霸女之辈带着这么凶恶的巨犬,纷纷别让不及,原本安静祥和的广场此刻逐渐躁动起来。有些跟杨芝打过照面的人,个个恬着脸凑上去献媚着,嘴里不停说着“杨公子今日真是气宇轩昂”、“杨公子这犬体格高大,毛发精贵,想来是北方毛子国的进口巨犬吧”、“······”
广场上越来越吵,那条巨犬似乎受了惊吓,往前越走越快,杨芝便觉身体被这狗拽着前行,手里绳子也越绷越紧,几乎牵扯不住。
这犬本是北方毛子国用来拉动雪板的雪板犬,毛子国气候严寒,四季积雪,人们出行多是乘坐以此犬拖行的雪板。但毛子国人口稀少,气候严寒,此犬原本的兽性也就隐藏起来。今日见得广场如此多人,不禁兽性大发,口水飞溅,飞快跑向人群,以自己的本性寻找着幼小、独身的人下手。
杨芝哪懂的这畜生心里所想,只道是这狗被广场上嘈杂的人群狗吓着了,大声喊着:“都给老子安静下来,你们吓着老子的狗了,要是把老子的狗吓跑了,你们赔得起吗?”
广场上声音嘈杂,杨芝的喊叫几乎无人能听的见。巨石下的老乞丐本已进入梦乡,忽听得周围噪音,一跃而起,只见那杨芝牵着巨犬在人群里狂奔。忽见杨芝脚下一滑,身体失去平衡,仰面摔了下去,手里的狗绳也下意识的松开了。这下可好,巨犬发觉绳索已松,跑得飞快,围着众人不断的转圈,寻找目标。
不知何时,乞丐身边一米远处,站着一个年约六岁的女童,独身一人,似乎是被这人群冲散了。小女孩不见了父母,脸上本已是委屈不已,正眺望人群到处寻找,突然见得一头巨犬,长着獠牙就朝自己跑来,不禁吓的失声大哭。
那巨犬寻得良久,终于寻得巨石旁一个孤身的小女孩是个不错的猎物,便发狂的朝着小女孩跑去。周围的众人听得小女孩哭喊,又见那巨犬奔向女孩,大叫着“不好,这畜生想吃了这女孩”。众人虽知这女孩已身处险境,但见那畜生来势凶猛,感觉双足如同灌铅,再也迈不开去,眼看着巨犬离得女孩越来越近。
巨犬越跑越快,越来越近,老乞丐似乎能闻到巨犬身上散发的恶臭。巨犬离得女孩已经不足两米,后腿一蹬,身体高高的跃起,张着的嘴里露出一排锋利的獠牙,直指女孩的脖颈。众人再也不忍直视,纷纷捂住眼睛。
片刻之后,女孩的哀嚎没有听见,只听到巨犬一声悲鸣的嚎叫,又听得“砰”的一声,重物摔在地上的声音。
众人睁开双眼,却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切,老乞丐将小女孩护在身后,反手搂着不断抽泣的小女孩,那巨犬此刻已重重的砸在地上,巨口张着,骨头尽碎,眼神里再无丝毫生气,俨然已经死的透彻。
这北州城的乞丐众人都是认识的,虽不知他是如何击杀巨犬,但见到一个乞丐也知站出来保护女孩,不禁觉得十分羞愧,一个个心想着需要弥补,便帮着四处呼喊小孩的父母。最终在众人的帮助下,小孩父母领走了小孩,听小孩说是老乞丐救了自己,想着对老乞丐说声谢谢,却再也寻他不着,也就作罢了,日后再来乞讨之时,多与他点食物罢。
过了午时,日头逐渐暗了,广场也逐渐凉了起来,似乎又要起风了。众人忍受不得寒冷,也各自回家了,只有那杨芝,抱着自己刚买的巨犬尸体愤恨不已,嘴里念着:“老乞丐,我们走着瞧。”
三、朱元璋
二十五年前,光明顶,武林大会。
一名年仅二十出头的少年侠客一人一剑立于光明顶中央,周围列作包括明教教主朱元璋在内的七大门派掌教及其重要帮众。众掌教此刻均负伤在身,有的在腿上、有的在腰上、有的在腹部,新增了一道剑伤,划开锦衣,卷出皮肉。众人此刻正嘴角滴血,盘腿坐于掌门位上,运功疗伤。
少年侠客瘦弱的身体立于场地中央,将长剑慢慢送回剑鞘,一个时辰之前还被众掌门嘲笑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此刻如同魔鬼一样俯视众人。没人知道少年是如何拔剑的,就连进在咫尺的明教教主朱元璋也不曾看清。朱元璋是少年第一个挑战的对象,本以为不堪一击的毛头小子,在拔剑的一瞬间就已经钻到自己的身旁,待手中长刀挥去,少年一闪,却已收剑回鞘。朱初时不解,方要指责对方弃战,忽觉腰间剧痛,低头看时,发现腰间刚才已被少年划出一道剑伤,鲜血渐渐流出。朱此刻惊讶无比,此少年出剑的速度竟比自己身体感知疼痛的速度更快。他自知不是对手,想起初时还嘲笑对方不自量力,此刻顿感羞愧,暗暗回到座位运功疗伤。
接下来一个时辰之内,少年以一人一剑之力,逐一战胜七大门派掌教,彻底搅乱了本次的武林大会。江湖规矩,赢得武林大会的人便是这武林的王,江湖中人皆需听此人号令,这位少年侠客以武功折服江湖中人,不知是谁首先喊出一声江湖王,这位少年江湖王的名号便传了下来。
而原本这一位置应该属于志在必得的朱元璋,自上任张教主归隐,朱元璋接任教主后,励精图治,一直率教众抵抗暴戾的元朝统治,却渐感力不从心,今日若取了这武林盟主,必可率全天下江湖势力共同抗元。可如今木已成舟,朱元璋不禁又陷入苦思:“难道这满腔抱负只能付诸东流了吗,不知何时才能复我汉人的大好河山啊。”
夜,月色如雪,银白,洒满天地间。江湖王坐于光明顶巨石之上,以手拂剑,擦拭鲜血。月光下有一道人影从巨石之下一跃而上,正是白天输给江湖王的朱元璋。
“你来了。”江湖王未曾抬头,从来者吐息之声里已然听出来者是谁。
“你知道我会来?”朱元璋盘膝而坐,抽出腰间宝刀,身为侠者,拔刀而不见血,便是耻辱。
“此剑名为七绝,如今已伤七人,终达上限,再无用处了”江湖王并未回答,拿起手中七绝,转而随手一扔,七绝剑飞出山下,消失无踪。
“此刀名为饮血,今日出刀却为饮一血,也是毫无用处了。”朱元璋也学着江湖王,随手扔了宝刀。
两人面面相觑,相视一笑。
“你想让我助你?”笑完之后,江湖王取出腰间酒壶,边饮边说,饮完又把酒壶朝对面一扔。
“蒙古鞑子暴戾无道,占我河山已近百年,我立志推翻暴元,复汉人江山,奈何一人力小,推翻暴元遥遥无期,所以烦请先生助我。”朱元璋几口浊酒下肚,腹中畅快无比,大声说道。
“我可以助你,但还请朱大侠大军所过之处,莫要殃及池鱼,请善待无辜百姓。”
“那是自然,待推翻暴元之日,你我共分天下。”朱元璋谈及共分天下之时,脸上划过一丝贪婪之色,却被江湖王尽收眼底,江湖王便知此人并未池中之物,但深感非此人不可破敌,无奈只能暗暗叹息。
“罢了,我本无心名利,夺这武林盟主也只想匡扶汉人江山,如若你能使天下太平,我自会归隐,还请大侠不要忘记今日之约。”
“你很像我一位旧友,你们武功不相上下,性情也极其相似,都是风轻云淡,不惹俗事,令在下钦佩。”朱元璋想起了昔日张教主,不禁目露敬意。
“哦,是吗?张教主近来可好?”
“自张教主退位隐居之后,在下与之再未谋面,想来教主武功盖世,必会洪福齐天。”
“你我二人意气相投,志同道合,必可有所作为。今日天色已晚,就此作罢,来日商讨破敌之策”江湖王从朱元璋手里拿回酒壶,渐渐消失在黑夜里。
只剩朱元璋一人在黑夜里念着:“不,你与教主不一样,教主优柔寡断,妇人之仁,另可满腔复国之心弃之山野也不愿与妻为敌。教主,未尽之事就由我们来完成吧。”
于是接下来的几年里,两位意气风发的少年正式吹响了起义的号角,朱元璋率领的明教教众逐渐发生了改变,他们不再青衣白衫,转而金戈铁甲,他们不再清心寡欲,转而嗜血成性。他们的教主似乎也发生了变化,他不再允许手下称其教主,转而自立为吴王,需以大王相称,原本子谦和善的心性,也变得群疑满腹。吴王虽威,吴兵虽勇,但仍对江湖王有所忌惮,如若不是江湖王时时叮嘱,天下黎民百姓又不知有几人无辜身亡。
五年后,终于攻占大都,坐上王位的吴王,想的不是如何平息战乱,解救黎民于水火,而是想着如何消除心头之患江湖王。虽江湖势力已再难撼动吴王大军,可吴王却依旧暗中下令,在全国各地,以各种莫须有的罪名,处死诸多江湖人士,可怜无数江湖侠士无辜身死。江湖王虽武功盖世,但以一人之力终究无法阻止吴王,他心知只要自己消失,江湖群龙无首,必会不成气候,吴王疑虑也瞬间消失。
大明朝,奉天殿主殿。
一人,一身黑衣,黑纱遮面,黑布裹头,轻松越过看守士族,入到殿内。待侍卫发现此人时,他已执手中剑,抵在当今皇帝朱元璋的咽喉。 禁军侍卫已将大殿围得水泄不通,一个个手执宝剑朝着黑衣人怒目而视。
却见皇帝大手一挥,威严的声音响彻大殿:“都退下吧,朕,无碍。”众侍卫不敢违抗皇命,徐徐退出,大殿内只剩明皇和黑衣人二人。
“你终于还是来了。”明皇双手背于身后,缓缓而道。
“你识得我?”黑衣人说。
“我识得此剑。此剑名为七绝,如今已伤七人,终达上限,再无用处。若今日朕能葬身此剑,它也不算毫无用处了。”
“七绝在此,可你的刀呢?”黑衣人缓缓揭下面纱,露出江湖王那熟悉的脸庞。
“朕已许久不曾上阵杀敌,刀已锈,与其老无所用,姑且丢了罢了。”
“你丢的不仅是刀,还有约定。”
“随你所说,朕得此位,实你之功,先生取朕首级,朕无怨言。”
“你知道我不会杀你的,就像你不会杀我一样。”
“那先生今日来此何为?”
“想与你再定下约定?”江湖王收下七绝,归于剑鞘,沉声说道,“听说北州地处边疆,寒雪腊梅为当地一绝,在下想前去一观,中原之事,与我再无瓜葛,烦请皇上善待江湖侠士,莫陷无妄之灾。”
“你打算隐退北州?”
“臣愿终老北州,身随乞者,为江湖侠客赎过,二十年内绝不踏足中原一步,请皇上成全。”江湖王双膝跪地,双手抱拳举过头顶。
明皇见其言辞决绝,知再无可能阻拦,便应了其要求,并为其准备万两白银和八匹车辆护行。待命属下寻其人时,得知已不辞而别,遂感概万千,并全国下令不再为难江湖人。
四、刘先生
北州每至十一月便开始下雪,呼呼的北风卷起漫天飞舞的雪花,菲菲扬扬的洒落大地。北州雪景名声在外,每至此时,多有文人墨客来此游历,兴致来时,提笔诗曰:
辜月朔风下北州,
腊梅白雪争做酬。
只观空际绝佳景,
不晓可曾埋骷髅。
刘先生也不例外,慕名来到此间地方,却另谁也没想到,一住就是五年。
五年前,同福茶馆还只是北州毫不起眼的小茶馆,别说比不过听风观雨戏楼,就连附近的小酒家都能压它一筹。茶馆老板孙泓也知随遇而安,每日里搬个木椅,门口一个盹就打一下午。店里有一个店小二,是孙掌柜的远亲,来自中原,父母都因战乱去了,只剩他一人投奔孙掌柜,孙掌柜见这此人可怜,也不问这层亲戚是真是假,收留了此人。多了个小二打下手,再加上原本就不忙的生意,让孙掌柜更加觉得乐得清闲。
可这孙掌柜的美梦没做多久,便被屋内争论声吵醒,抬眼望去,只看到自家店小二怒气冲冲的指着正在悠闲喝茶的灰衣少年。二人争论声里,孙掌柜大约听得明白,这灰衣少年似乎忘带了酒钱。这少年里大冬天的确着灰衣长袍,着实不惧寒冷,再看其发盘与顶,一副中原书生打扮。孙掌柜想来必是中原来此观景的穷酸书生,身上无衣将佯装自若,带中无银却佯装镇定,狂妄自大是孙掌柜对他的第一印象。
刘先生是五年前的十一月来到北州的。记得那日分外的寒冷,身着布衣的他站在北州城街口,被这一望无垠的雪景震撼住了,呆呆看了许久,刘先生之后曾说永远忘不了那一天。震撼过后忽觉身寒体冷,见着身旁一家小茶馆,门口一中年男子靠着椅子上打着盹。刘先生小心的越过此人,径直走了进去,点了杯茶水,慢悠悠的品尝着。
茶过三旬,却发觉不知何时肩上包裹银两不翼而飞,寻来小二解释,可那小二,见自己说未带银两,再听不得半分解释,指着自己就是一顿说辞。刘先生见此人蛮不讲理,可自己又理亏在先,索性捧着手中余下的茶,自顾自的品尝。
孙掌柜知今日这觉是睡不下去了,收了椅子,挥挥手让小二退去,随手拿了案上上好的一壶碧螺春,沏了两杯,随手递了一杯到刘先生案前。
“阁下便是这同福小茶馆的掌柜吗,真是相貌堂堂,气度不凡啊!”刘先生见门口偷懒之人起身,本以为会轰自己出去,正想着言辞应对,却见他竟又给自己沏了杯茶,倒是暗觉猜不透此人所想。
“小兄弟是打中原来的读书人吧,在下一向钦佩这读书人不食嗟来之食的骨气,今日识君,才知这古话也有撒谎的时候。”孙掌柜见其手捧自己刚沏的热茶,语出讥讽之词。
“非也非有,在下区区秀才,如何担得读书人之衔。至于这嗟来之食嘛,掌柜是把自己比作那欺男霸女的黔敖了吗,若如此,在下甘于当那不食嗟来之食的饿汉衬托与你,如何?”刘先生心知孙掌柜明里沏茶,暗则讥讽自己,直接出言以对。
孙掌柜虽读过几年书,但引经据典的功夫可不及刘先生,被说的一时语塞,对这“不食嗟来之食”他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半晌无言,只听着窗外听风观雨楼里的戏子悦耳的歌声。
转而刘先生又开口道:“敢问掌柜,不知窗外这歌声来自哪里?”
“听风观雨楼,为北州城里最大的戏楼,来北州城游玩之人半数以上借宿与此楼。”孙掌柜一股莫不在乎的语气说着。
“最大?那比之同福茶馆如何?”
“同福茶馆人不过二,桌不过三,如何比得。”
“不见得不见得,这北州雪景令我流连忘返,奈何无落脚之处,今我与君适才又相谈甚欢,我愿留在此间茶馆,五年之后,这北州城最大必是你的同福客栈。”
孙掌柜见此人言辞果断,面容坚决,不像玩笑之语,但又感觉此人定不是因这几文茶水钱而留在此地,必是另有他事。孙掌柜平时虽对茶馆之事不闻不问,全因自暴自弃的心在作怪,今日见这人巧舌如簧,能说会道,留在茶馆说书倒会招揽不少生意。当下决定同意刘先生留在店里,并以店小二的标准发放月银,至于其来北州的真正目的孙掌柜倒也没做细究了。
这刘先生来到茶馆,说的第一篇书,就是把自己来这北州,与同福茶馆老板遭遇的这段故事添油加醋的说了几遍,其避重就轻,将故事里的孙掌柜说的一无是处,气得孙掌柜在台下直咬牙。虽台面上生气,但每至清帐之时孙掌柜却是笑得合不拢嘴,茶馆的收入因这刘先生一个人不知翻了多少翻。
“这睡在门口的乞丐是谁?”这一日晚上,刘先生发现茶馆门口睡着一位乞丐,全身脏兮兮,衣服破烂不堪,头发散在脸上遮住大半个脸。
“他啊,是个傻子乞丐,每至冬日气候严寒,他必会去到人气最旺的店铺门口借借温暖,不成想今日倒来到我的茶馆。”孙掌柜对这乞丐比以为然,却对着乞丐来到自家门口略感惊讶。
“这中原大地随处可见的乞者,没想到却也出现在这不惹世俗的北州城里。”刘先生毕竟来自中原,对乞丐多有怜悯之心,他取了一壶热茶,俩个馒头,放于乞丐身侧。
“先生说笑了,这世人贫穷富贵个安天命,断不会受这地界划分的。”
“北州城,不该有乞丐的,不该有”刘先生小声嘀咕着,转而又问道,“掌柜可曾识得北州城里一位有着江湖王称号的人”
“我自这北州城里长大,却未曾听说有此称号之人,不知先生与此人有何关系?”孙掌柜见刘先生出此疑问,也大概猜出其留在北州的用意。这江湖二字倒是熟悉,曾听来自中原的茶客提及,说这江湖已亡于十五年前了。倒是这江湖王,却是未曾听说。
“罢了,此人必隐匿于这北州城中,至于我与之关系,恕在下不便相告。”
孙掌柜本不过随口一问,对方既然不说也就此作罢了。
夜深了,茶馆外大风依旧呼啸的刮着,雪下得愈发大了,刘先生坐在榻上,喝了口盐水润了润喉咙,说了五年的书,喉咙不堪重负积劳成疾,如今每晚必须以这盐水润喉镇痛方可入睡。这五年来,并未寻得一丝江湖王的踪迹,直到今日。
今日老乞丐在广场徒手击杀巨犬,救下女孩的画面,正巧被在广场游玩的刘先生看到了。他不偏不倚击中巨犬头部的那一拳,名为猿啼血,正是当年江湖王善使的拳法。刘先生看的真切,多年来的努力终究寻到对方,不禁感觉努力没有白费。但却看到当初风光无限的江湖王如今落到如此境地,他真的不懂,不懂江湖王做这一切到底值不值得?
五、千面鬼
入了腊月,狂风更加的刺骨,飞雪更加的寒冷了,可北州城的腊梅花却开得愈发鲜艳,愈发不畏严寒。气候虽寒,却冻不住众人临近新年的一颗热情的心,家家户户早早的备好了年货、爆竹,街道旁的酒楼、茶馆也早早的贴上了喜庆的新年祝福语。
刘先生已有半月未在茶馆说书了,孙掌柜给出茶客的解释说,刘先生积劳成疾,需修养月余,待来年开春之际,其必会归来继续说书。人走茶凉用来形容此时的茶馆再合适不过,虽仍有半数老顾客不舍离去,但此时的茶馆比之以往,已冷清了许多,孙掌柜虽请了新的说书人,但这效果明显不及刘先生半分。
北州城郊,有一座荒废的破庙,北州城民风调雨顺,破庙便再无用处了。破庙周围一片白茫茫的积雪,黑夜里把大地倒映如白昼一般。只见一人乘着巨犬拉的雪板,朝着破庙快速的滑动着,后面跟着十余名手执利器,着服统一的中年男子朝着雪板男在积雪里艰难的移动着。
“你们这帮废物,还说是什么高手,如此积雪就难住你们了,给老子跑快点。”雪板男子似乎有点畏惧,在距破庙十多米处停下,摘下面上口罩,朝着身后众手下喊着,此人正是杨芝。片刻之后,众人终于赶到,虽天气寒冷,此刻几人竟也满头大汗了。杨芝见众人已到,便让众人在前,自己驾着巨犬跟在众人身后缓慢滑行。
这杨芝,半月前由于爱犬被老乞丐打死,心中一直愤愤不平。但那日他也瞧见老乞丐一拳打死巨犬,心知自己不是对手,便临时雇了些个打手,随着自己一同前来,好好为自己的爱犬报仇。杨芝下了雪板车,将这头新买的巨犬留在破庙之外,他可不想这新买的巨犬再次身死了,自己随着众多打手踢开破庙们,径直走了进去。
这城郊破庙荒废已久,无人居住,倒成了老乞丐的居住之所。破庙里有个地窖,铺些杂草做垫,倒也不甚寒冷。老乞丐正在地窖里熟睡,突然听到“咣当”一声,破庙大门被人一脚踢开,顿时老乞丐被刮入地窖的寒风吹得直哆嗦。老乞丐起身看去,只见那些人个个面生,那领头的倒是认识,就是那半月前与自己有些过节的富家子杨芝。
杨芝见着老乞丐被自己惊醒,正睡眼惺忪的看向自己,不由又是一阵生气,老子雪里挨冻,你倒在这做着美梦,待会一定好好教训你。杨芝走到破庙正北方放着石像的台子上,擦了擦灰尘,便一屁股坐了上去,朝手下挥了挥手说道:“你们几个,把那老乞丐给我带过来。”
众打手受雇于这杨芝,此前并不知什么任务会有如此多的佣金,但他们毕竟是职业打手,刀尖舔血司空见惯。如今看得任务目标竟是一个脏乱不堪的老乞丐,不由的面面相觑,几个被点了名的打手冲进地窖,每人抬出一手一脚便把老乞丐拎了出来。
“杨公子这是何为,老乞丐有何过错劳您如此兴师动众?”老乞丐被抬到破庙大堂,双手双脚都被制服,只剩嘴里在不停的喊着。
“你这老乞丐,那日你杀我爱犬,别以为我和那帮蠢笨市民一样不知晓。”杨芝见这乞丐明知故问,又是气不打一出来,虽心知这乞丐必不简单,但因自己打手众多,依旧趾高气昂。
“那日事出突然,老乞丐只顾营救女孩,随意挥手抵抗,只怕是拳脚无眼,这才不小心碰到巨犬命门,实是无心之失啊。”
“好一个无心之失,今日若是你死在此地,可就别怪老子无心之失了,给我打。”杨芝冷冷的看着老乞丐,需把这些日所受之气全部讨回来。
众打手见老乞丐手无寸铁,实在不忍下手,但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一咬牙,一粒一粒拳头打在了老乞丐的面门、后背、前胸上。只看见老乞丐一边求饶一边挣扎,不过三刻功夫,老乞丐浑身被揍得淤肿不堪,吐字也渐渐模糊。
杨芝本以为老乞丐会起身反抗,最不济被他杀死几个打手,可不曾想被打的半死的老乞丐只会跪地求饶,难不成那日真是他弄巧成拙,老乞丐也并不曾生怀绝技?
众打手殴打老乞丐已有半柱香的时辰,抬头见杨芝仍低头不语,手中动作也未敢停息。只是觉得奇怪的紧,若是常人,被自己十数人拳打脚踢这么久,理应昏死过去,可这老乞丐虽然嘴上不断求饶,身体却没见半分气短的状态。众人初时不解,对付一个乞丐如何这般兴师动众,现在看来,这老乞丐似乎有意示弱对方,隐藏武功,却不知何为。
“好了,停手”杨芝只见这老乞丐声嘶力竭,恐闹出人命,遂让众人停手,自己走过来摸着乞丐布满鲜血的脸说,“今日暂且给你这般教训,就当为老子的巨犬报仇了,来日休要让老子撞见你,我们走!”
众打手随着杨芝陆续的退到破庙之外,却只留下一个迟迟未走,此打手面无表情的盯着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老乞丐。此人刚才击打老乞丐时便知对方必不简单,今日趁对方不备,得快些出手完成任务。心之所想,身之所动,只见他的手里不知从何处拿出一把软剑,剑身细短,随着手臂的挥舞,剑身叠起一弯一弯的浪纹。打手将内力催至剑身,此剑立刻笔直坚硬起来,几个踏步来到老乞丐身侧,举起软剑朝着老乞丐脊背,就要刺下去。
忽的一柄飞剑破门而入,刚好横在乞丐脊背之上,挡住打手软剑的刺下。从门外走进来两个身影,其中一个发出声音:“蜀中二鬼的千面鬼果然名不虚传,尽干些这等见不得人的勾当。”
原来这打手,便是当年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蜀中二鬼,这二鬼皆来自蜀中唐门,唐门虽是不入流的小门派,可这蜀中二鬼却名气颇高。一曰千面鬼,善易容,精通百般兵器,常以对手擅长之兵器杀死对手为乐;二曰百毒鬼,善使毒和暗器,无人见过其真容,因见过之人皆死在其毒物之下。
千面鬼以为就要得手,不曾想却被一人阻止,顿时怒从心头,抬头看去,竟是刚才已走的杨芝和一个头戴雪笠看不清脸的人,杨芝此番去而复返,必是受的此人要挟。千面鬼虽不识得那人,却识得飞来之剑,大声喝到:“七绝剑?你是何人?”
劫持杨芝之人,摘下斗篷,露出无比熟悉之面容,原来此人正是同福茶馆说书人刘先生,千面鬼和杨芝几乎同时开口;“是你?”
这杨芝本只是想着找老乞丐撒撒气就走了,可归途中被一头戴雪笠的男子制服,又带了回来。自己带的一干打手竟全不是此人对手,心里想着此人到底是何高手,但此时见到这人竟是那同福茶馆普通的说书人,心里却是一百个不相信。
“好久不见了,九辩书生,没想到你失踪多年,竟是在这边城北州逍遥快活。”千面鬼见此人虽面容渐老,但看面带微笑,神态自傲,必是那九辩书生刘哲安。
“这北州风景优美,四季如冬,只适合我这等穷酸书生,可非孤魂野鬼在此逗留的,速速离去吧。”刘先生封住杨芝经脉,扔在破庙的角落。这杨芝虽经脉被封,但众人的说话扔听得真切,蜀中二鬼、九辩书生这类的名号刘先生也曾在茶馆中说过。说那九辩书生和蜀中二鬼,皆是江湖王手下得力的大将,在协助朱元璋,推翻元朝的统治中立下了汗马功劳。只可惜在江湖王消失,这些人也和其他江湖人士一样销声敛迹了。
杨芝彼时听来认为刘先生不过信口胡邹,此刻却没想到是真的,此二人都是为这老乞丐而来,自知已创大祸。此刻只能在心里祈祷着那趴在地上的老乞丐千万不要有事。
“九辩书生口若悬河,在下自溃不如,在下今日来此,实是受杨芝之托,索取这老乞丐性命,先生应该知道这江湖规矩,不要让我难做。”千面鬼说着,用手指了指角落里的杨芝。
“你放···”杨芝刚想爆出粗口,却被对方一个眼神吓得直哆嗦,改口道,“我雇你们,只是想教训一下他,并无杀人之心啊。”
“听到没有,我知你千面鬼阴险狡诈,故将此人带在身边,不曾想你竟如此厚颜无耻,当得明白人面,嫩装这糊涂。”刘先生说到。
“他现在只不过一介乞丐,你为何还要如此护他?”
“你既知他已是乞丐如何还不肯放过他?”
“我放过他?他抛弃天下江湖人士的时候,可曾想过我们?他就是个贪生怕死之辈,此人二十年前就应该死了。”
“他该死?若不是他,我们所有人都······”刘先生话没说完,却被一个颤抖的声音打断。老乞丐从地上爬了起来,缓缓的说道:“够了,都别吵了,千面,九辩,你们都无过,错的人是我。”
“你当然错了,你怕朱元璋觉得你功高盖主想加害与你,便隐藏在此地,这二十年,江湖人士迫于朝廷的压力,几乎销声匿迹,天下,再无江湖了,这一切,都是你的贪生怕死造成的。”
“你······”刘先生刚想出言以对,便被乞丐拦住,只好闭口。若问普天之下谁人能让这九辩书生不说话,那一定是当年名誉天下,如今身为乞丐的江湖王了。
“你回去吧,你一人并非九辩对手,不必在此多做纠缠。”
“江湖王,如今你的行踪已经暴露,接下来必会有人想要过来杀你,你好自为之吧。”说完千面王推开庙门,身影一闪不见了踪影,只在原地留下一身衣物与一张人脸形状的面皮。
“你也走吧,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杨芝也带走,休要再来打扰老乞丐睡觉了。”乞丐走回地窖,靠在草堆里,头也不回的说着。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走吧。”
“是。”
刘先生架起了已在旁边吓得已不敢吭声的杨芝,原来生活中普通的说书人,低贱的乞丐,如今却成了书里拯救天下的大英雄,若不是刚才对方显露出武功,杨芝是万万不能相信的。如今在刘先生的挟制下缓缓走出破庙。
“杨芝小儿,可曾还想为你的巨犬报仇?”走出破庙,刘先生一把将杨芝仍在雪堆中,如同当日在茶馆门口,杨芝踢乞丐的动作一样,刘先生一脚踢在杨芝的肚子上,问着。
“万万年不敢了,小人之前有眼不识泰山,还请您大人有大量······”
“罢了罢了,从今日起,你须得每日准备酒菜送与这破庙之中,饭菜运送途中切不可凉了,听到了没有?”
“是是,小人知道了。”杨芝也是暗自叫苦,此等严寒季节如何包吃饭菜不凉啊,但嘴上只能连连答应着。
夜更深了,大学继续下着,一直下到了第二天清晨。老乞丐被一阵诱人的饭菜香味刺激的醒了,只见门口放着一件竹篮,里面塞满棉絮,饭菜香味就是从棉絮里传来的。拨开棉絮,里面放着三两个饭盒,用手摸来,尚温。
六、归故乡
今日便是除夕了,北州城人口虽不多,可这年味格外的足,从大清早可是,各家各户的鞭炮炮竹声便络绎不绝。自老乞丐来到此地,这爆竹声已响了二十载了,一直以来他以为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拯救天下江湖侠士,却不曾想江湖因自己而销声匿迹。
老乞丐很早就醒了,千面鬼的话语一直久久萦绕在他的脑间,也让他二十年来的坚持变得迷茫,不知道自己的这一切是对是错。这让老乞丐想起了当年的二十载之约,是该回中原看看了。
刘先生推门而入,身上披着的雪笠已积了厚厚的积雪,进了破庙,取下雪笠抖落上面的积雪。刘先生进到老乞丐已起,沉声说道:“先生······”
“我们走吧。”
“去哪?”
“应天府。”
雪继续下着,二人在积雪里的脚印瞬间就被飘雪抹去了痕迹。老乞丐已无当年的气力了,二十年的衰老加上放浪形骸积了一身的病痛,此刻需得刘先生搀扶方能继续前进。
前方不远处停着一辆雪板车,杨芝坐在车上,一脸的不情愿,但进二人走来,立刻收了不满,笑脸相迎,扶着老乞丐坐到车后座。刘先生随后也上了车,并命杨芝驾车前行。虽说拉雪板车的是毛子国巨犬,但是三人坐在车上的重量也使得巨犬顿感吃力,奈何脚步稍有停歇,皮鞭顷刻便打在身上,只能一边哀嚎一边往南方奔跑。
“再往前就是北平府了,过了北平府,路上积雪变浅,这雪板车便寸步难行了,不知刘先生你们二人这是要去哪啊?”杨芝一边驾车,一边回头询问刘先生。
“驾你的车就是了,莫要多言,过了北平府,你便可以回去了。”杨芝的提醒刘先生岂会不知,这北平府乃燕王辖地,比这北州城不知大了多少,待至北平府,寻匹快马,不出十日毕会抵达应天府的。
一行人继续往前行驶,远方也隐约可见北平府高大的城墙。忽然一个人影从旁边的树林里闪出,正挡在雪板车前行的路上。杨芝方要喝住巨犬,刘先生却按住他拉扯缰绳的手,雪板车飞快的迎面往路上那人影撞去。
那道人影似乎已知对方没有停车的意思,并不躲闪,手指虚空一捏,指尖多出四根闪着紫光的银针,飘落的雪花碰到银针,瞬间散成一团黑气消失无踪。人影以内力催动银针,随手一扔,剧毒的银针准确的飞向了驶来的人畜。
刘先生是何等人,再细小的银针也逃不过他的眼睛,喝了一声“不好,快跳车”便抱起老乞丐纵身一跃跳下了车。杨芝虽不知怎么回事,但也知情势不妙,跟着跳下车。三人可以躲过飞来银针,可那畜生却听不得人语,车上重量已轻,跑得更快。那飞来银针,不偏不倚正刺入巨犬头顶,银针上染有的剧毒瞬间随着血液散布全身,那巨犬顿时口喷鲜血一头栽到在地。失去动力的雪板车由着惯性从巨犬身上碾过,拖着笨重的巨犬逐渐停了下来,正好停在那道人影脚边。
杨芝见巨犬再次身死,心里大怒,抬眼朝那人影看去。却不曾想那人确是一个女子,紫色头发系于身后,面容妖艳,天气严寒,此人却只穿着少量衣物露出美好的身段。杨芝狐假虎威,刚想大骂那人,见是个貌美的女子,不由的双眼迷离,上下扫量着女子身段。
“百毒,好久不见了,尽是不曾见老啊,你这身段,可不曾像那五六十岁的老太婆呢。”刘先生早已认出那人是谁,天下能把暗器玩的如此出神入化也就非蜀中二鬼的百毒鬼莫属了。
杨芝正欣赏着百毒美好的身段,被这刘先生言语一说,顿时没了欲望。
“九辩哥哥,好久不见,口才渐长啊,不曾想那寒冷的北州也冻不住你的嘴呢。”百毒妖媚的一笑,朝着众人走了过来,“今日我来索取老乞丐性命的,还请哥哥不要阻拦呢。”
“百毒,如此近的距离,你非我之对手,还是和你师兄千面一样,速速离去吧。”刘先生自知十步之外,百毒无人能敌,但对方自己走来,失了优势,不知意欲何为。
“不比过怎么知道呢。”百毒双手一捏,又是数枚飞针打出。
“杨芝,保护好先生。”刘先生一声喊出,来不及回头,拔出七绝剑,看准飞针轨迹,挥动七绝准确的将银针一一打落。脚下一点,执剑朝百毒中门刺去。
此剑刺来看上去平平无奇,可百毒鬼对其甚是了解,剑意之中深藏万千变化。百毒不敢怠慢,奈何防守是己之短,索性以攻为守,暗自启动机关,手上袖箭应声飞出。百毒鬼的机括类暗器,最适合此番近战。刘先生见迎面飞来的袖箭,不敢怠慢,停下脚步,以手扶剑,用剑身稳稳挡住箭尖,那袖箭卸了力,掉落在积雪之中。
刘先生躲过对方无数暗器,行至对方面前,右手使出当年江湖王亲授的七绝剑法,左手使出霸道劲力猿啼血朝对方轮番打去。百毒鬼见周遭退路皆被封死,只得徒手硬接,可她哪里是刘先生对手,被打得节节败退。
“九辩哥哥功力见长啊,却如何不懂得怜香惜玉,对我使得这班真功夫。”百毒虽逐渐败退,嘴角依旧妖媚的笑着,若不是这刘先生对其知根知底,倒真要被其魅惑。
“百毒,此番是在向我求饶吗?”刘先生出言以对,手上却没有一丝松懈,对方虽不善近战,但终究有几分伎俩。
百毒此番示敌以弱,就是先拖住九辩,如今诡计得逞,九辩一时半会无法脱身。再看老乞丐二人,杨芝此番不知何故变得分外仗义,将老乞丐护在身后,生怕老乞丐受伤。
积雪深处常茂将军率领这五十甲士埋伏已久,此刻见刘先生被拖住,遂率甲士一同冲出,将二人团团围住。老乞丐和杨芝二人见雪里冲出多名身着铠甲的士兵,自知情势不妙。
“先生,好久不见了,不曾想你竟落得这副摸样!”常茂从甲士里走出,对着被围住的老乞丐说道。
“将军是何人?”老乞丐摆手让杨芝退到身后,看着眼前常茂将军,面容似曾相识却记不起是谁。
“先生,家父常遇春将军,幼时您还抱过我呢。”
“原来是常茂将军,将军威风凛凛不输其父啊,不知今日包围老乞丐意欲何为?”
“奉陛下之命,烦请先生回到北州,在下必保先生无碍。”
“那蜀中二鬼也都是你们派来的吗?”
“蜀中二将乃我军先锋,是为朝廷出力的功臣。”
“好一个蜀中二将,我要是执意要回中原呢?”
“那就别怪我等不客气了,上!”常茂见老乞丐言辞坚决,必不会被己说动,遂一声令下,手执利器的众甲士一步一步往里紧逼。
老乞丐见众甲士逐渐逼近,拿起身旁雪板车上一根木棍作势准备迎击。此时谁也不曾想到,老乞丐身后的杨芝嘴角露出阴毒的笑容,全然不像之前胆小懦弱的杨芝。杨芝见老乞丐正一步步退后靠近着自己,便从腰间抽出软剑,全是劲力灌输剑身,对准老乞丐脊背,执剑就刺。
常茂等这一瞬间已经多时,手中准备的石子瞬间弹出,打在杨芝手腕上。杨芝吃痛,软剑也偏出几分,从老乞丐身侧划过。老乞丐此刻也察觉异样,回头一看,杨芝正拿着熟悉的软剑对着自己,大声喝到“你是千面鬼”,手里也是一个猿啼血的劲道打到“杨芝”身上。
千面鬼中了乞丐一拳,顿时口喷鲜血,好在老乞丐功力不如当年,否则这千面鬼必定毙命于此。千面鬼知这常茂救了老乞丐,不解的问道:“常将军不是来阻止老乞丐的吗,如今这老乞丐执意南归,不杀他如何完成陛下之命?”
“千面鬼,陛下给我的命令和你的命令似乎有些不同呢,陛下知你二人有杀江湖王之心,遂命我率甲士随你而行,暗中实则命我保护江湖王,陛下还和我说,二十年没见这位故人了呢。”
“你······”千面鬼怒上心头,五脏六腑又是一阵翻腾,又喷出几口鲜血。
再说刘先生与百毒鬼这边,刘先生远远瞧见江湖王被军队围困,情势危急,奈何自己只要稍有收手,对方便一个暗器飞来,无奈只有尽快解决对方。百毒鬼终归是女子,气力有限,招式也逐渐慢了下来,刘先生见对方体力不支,迅速出剑直指对方脖颈。百毒鬼侧身想要躲避,谁知此剑只是虚招,实招乃是自己左肩,虽已看破对方招式,但百毒鬼此刻体力耗尽,无法躲避,只觉左肩一阵刺痛,七绝剑身已刺入自身左臂,鲜血不断的流出。
“你输了!”刘先生收剑归鞘,转身朝着老乞丐而去,却见手拿软剑的杨芝口染鲜血倒在地上,刘先生顷刻便明白这杨芝必是千面鬼所易容,一路跟随自己二人只想找机会出手,只恨自己没有早点发现。遂来到江湖王身侧,检查其有无受伤。
“托常茂将军相救,老乞丐没事,九辩莫要担心。”江湖王见刘先生面露担忧之色,慨然说道。
“原来阁下就是大名鼎鼎的九辩书生,在下常茂,奉陛下之命,接江湖王回应天府。”常茂抱拳说道。
“多谢常将军出手相救,九辩感激不尽!”
“不用谢我,实是陛下之命。”
“那常将军我们一同上路吧。”
“九辩先生,恕在下直言,陛下只命我接江湖王先生一人回京,所以,抱歉先生不能同行了。”
“这如何是好,先生虽不愿收徒,可在我心里他已是我恩师,如今岂可让父独自涉险。”
“九辩先生莫要再说,这是皇命,在下莫敢不从啊。”
“好了,九辩,你且离去吧,有常将军送我回京,我必定可以安全抵达的,常将军,我们走吧。”刘先生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江湖王一语压下,只能呆呆的坐在原地,任众人悉数离去。刘先生肩膀上、头上堆了厚厚的积雪,远远看去,已和大地融为了一体。
七、北州凉
应天府的冬季是不常下雪的,有时飘了一夜的雪,来日午后便也就化了。这里的冬季看不到江南水乡的小桥流水,看不到北州壮观的冰天雪地,这里只有没有叶子的树,没有花瓣的花。但这里汇聚了天下的富人商客,毕竟是天子之城,这里的繁华,北州城是无法比拟的。
远处是常将军的兵马进城了,城民看到常将军的兵马都主动让出了道,并向这位了不起的大将军打着招呼,只是今日众人都有些不解,常将军的军队中间,竟护着一个衣着脏乱不堪的乞丐,却不知道那家乞丐能得到将军如此照顾了。
老乞丐被人带到一处温泉水里,洗净了身上的泥垢,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带到了应天府的奉天殿主殿,殿内龙椅上坐着一身金衣头戴龙冠的老者,便再无其他人了。
“先生,你终于回来了。”那老者见江湖王进到殿中,想要起身,可无人搀扶之下再也起不来了。
“陛下请坐吧,老乞丐不劳陛下大动干戈了。”老乞丐入到殿内,随便寻这一处地上坐下,这一身干净衣服已经有二十年没有穿过了,此刻穿上,万分不习惯。
“先生,你为保护天下江湖人士,远去北州为乞二十载,而这一切,都值得吗?”朱元璋想到江湖王身边一起席地而坐,可终究无法起身,只能坐在龙椅上居高临下。
“什么是值得,什么又是不值得?”
“你为天下江湖做的这些事,换回来的只是江湖人的憎恨与暗杀,到头来救你的只有是朝廷的人,这就是不值得!”
“想来北平府一事,必是陛下设计好的吧!”江湖王也终于明白了,那日在北平府外常茂为何会救自己。
“我只是利用了蜀中二鬼对你的憎恨之心,也想让你看明白你所护的江湖人的真面目。”
“老乞丐我看的真真切切的,有爱有恨,有恩有怨,这才是江湖人士,他二人无过,还请陛下莫要降罪于他们。”
“他们想要取你性命,你却还在护他们,到底是为何?”这一问题,困扰了朱元璋二十载,他不知道眼前之人到底为何甘愿守护着一群萍水相逢,甚至想至他死地的人。
“这个问题的答案,陛下身上也有,甚至比我的执念更深,这也是我当日愿意辅佐陛下夺这天下的原因。”江湖王看着苍老的毕业,却不知道为何锦衣玉食会比风餐露宿老的更快。
“朕不解。”
“陛下还是自己参详吧,别人说出的答案,终归是属于别人的。”
“先生可知,我想了二十年的问题,你就允我一个这样的答案吗?”
江湖王不再说话,靠在了冰凉的地板上打起了呼噜,只留下朱元璋一人坐在大殿上,他似乎找到了问题的答案,又似乎钻入了一个更深的问题里。
三四月份的北州城,积雪逐渐消退,露出了久违的泥土,北州城也逐渐卸下了浓妆淡抹的妆容,露出的原本的自己,淡雅,自然,别有一份风味。
同福茶馆的刘先生又开始说书了,茶馆里久违的热闹又到来了。刘先生这次说书的内容,是江湖王徒弟九辩书生在北州城,大战蜀中二鬼和朝廷军队,生死营救江湖王的故事,说的剧情生动,众人也是啧啧称奇。
“你这刘先生,又在此胡言乱语一通,骗的我等茶钱,天下谁人能有如此高的武功,有人谁人有如此高的易容之术啊?”台下又来了一个闹事之人,兴许是隔壁店家派出的搅局的。
没等刘先生开口,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出,人群里一个锦衣华服的人站了起来:“你这小贼,井底之蛙尔,如何见得这些神通,如要再如此这般,老子必让你吃些苦头。”众人看去,此人正是北州城富家公子杨芝,众人知道这杨芝嚣张跋扈,今日却为这刘先生说话,只当他是被这刘先生的故事吸引,遂对刘先生的敬仰,又多了几分。
北州城郊的破庙已经不破了,被人里里外外的翻新了,还修了一条宽敞的官路通往城里。老乞丐从破庙里一觉醒来已日上三竿,推开庙门,门口摆着一个饭篮,棉布里包裹着些许饭食,以手摸来,尚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