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屏县志办李主任说,宝秀许刘营村还健在一位红色老兵,名叫谢良武,九十五岁了,其事迹很有必要恭述。
早些年,就看过石屏文史资料,宝秀有诸多红色历史,许刘营村就是其一。
谢老就是许刘营村的一面历史亮镜。
进入许刘营村。问路。拐几道水泥路巷子。谢老家并不难找。
门虚掩。透门缝望屋内,一位银发老太太正在青砖天井里凝神捡弄鱼腥草,想必一定是谢老的老伴。
老太太开门让我进屋,然后去里屋叫醒正在午睡的谢老。
这间老式房屋很安静,趁这当儿,我看见堂屋右墙壁上挂着谢老的几张照片。照片镜框很干净,有一张彩色照片,谢老左胸别着十一枚军功章!
再往里,是一张革命军人证明书。
证明书落款:司令员,林彪;政治委员,罗荣桓,邓子恢,谭政;政治部主任,陶铸。
证明书红色印章: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政治部印。
证明书时间:一九五〇年九月。
这张革命军人证明书,绝不寻常。
正堂屋内墙上,仍然挂着两块金色镜匾。两块镜匾用塑料薄膜包得严实。
一块上的题字:抗战老兵 民族脊梁
另一块上的题字:抗战记忆 家国情怀
我分明强烈感受到这些珍贵物件的深沉意义:不能忘却的历史纪念。
谢老从卧室里走了出来,拉整了一下外套,捋一捋银发,声音宏亮而平和:请坐请坐。一边去搬移堂屋外侧的那棵旧藤木椅子。
谢老的老伴继续坐在天井的那棵草墩上细细捡弄鱼腥草。
谢老已经知道我的意思,所以就开始打开话匣子,讲述自己的故事。
被抓丁当兵
1943年,中国对日本的反抗战争已进入反攻阶段。日本军力已是强弩之末,却依然在作最后的垂死挣扎。
中日战场上的血拼厮杀,使得中日两国都伤亡惨重。
狼烟仍然密布,战争仍在持续,中国的抗战胜利尚待时日。
作为另一个战场,滇缅丛林战争也已白热化。面对凶残的日本军士,英国9000多人竟被日本1000多人包围!
情势危急,中国国民政府杜聿明将军入缅抗战。战势旋即改变,9000英军得以脱困。中国政府在世界舞台上的形象高大起来。
面对持续不断的残酷战争,必须得随时补充兵源。兵源何来?除了自愿入伍,国民政府还有一个招数:抓丁当兵。
是年冬,十七岁零九个月的许刘营村谢良武也是被抓丁当兵的一员。
讲到当兵的事,谢老强调自己是被强迫当兵的。
前方战事吃紧,负责抓丁当兵的宝秀乡长早就看好身强体壮的谢良武了。
谢良武家庭贫困,父亲、兄弟早亡,家里仅剩他和母亲种田度日。
但母子相依为命的日子也注定过不长久。
尽管当时的抽丁当兵政策是三丁抽一,五丁抽二。但是对于人口少家庭贫困的农村百姓而言,只要无钱抵役,照样必须当兵。
所以,谢良武自然成了一名“准军人”。
为防逃跑,被抓了当兵的一律是被捆绑上路的,像一群衣冠不整的犯人。
谢良武被抓丁的捆绑送上军车,送到建水部队。从此,谢良武开始了他的军事学习:军列训练,距离测量,训练射击,学习初步军事理论,学习枪炮使用……目的就是为了打仗。
谢良武1938年在许刘营高小毕业,有一定文化基础,所以学习军事训练军事理论并不太吃力。所以,几个月的时间,谢良武就成了一名正式军人,属国民党军队滇军序列。
谢良武当兵去了,家里只剩下孤苦谢母一人。谢母一想起儿子就哭,抓丁之祸让她失去依靠,她只能像一棵孱弱的枯树在风雨中飘摇。
形势兵荒马乱,日子还得继续。谢母经常一个人扶着自家的土坯墙遥望村外,儿子当兵还能回来吗?啥时候能回来?回来时,会缺胳膊少腿吗?以后还能不能见到儿子?
谢母不敢过多往坏处想,她一直想着儿子能活着回来喊她一声娘。
谢母也没想到,儿子再来喊她一声娘的时候,已经是十二年以后的事了。
十二年,是一轮属相的间隔年限。
1943年的这个冬天,显得特别漫长,家里的几块薄田该如何栽种?以后该如何苦熬度日?儿子当兵去了,这个家突然就塌了,谢母得直面突变。
谢母抹一把眼泪,眼前幻化出儿子站在许刘营村头那棵大榕树下向她招手。
谢母的孤苦无助也令隔壁邻舍纷然侧泪。
行报国之职
与母亲的揪心牵挂不同,1944年,正式成为一名抗战军人以后,谢良武的心态发生了巨大变化。
没错,谢良武是心怀愤懑被抓丁当兵的。他在思考一个问题,国民政府军队为何要到处抓丁当兵?当然是打日本鬼子。石屏是没有遭受日本人的烧杀抢掠,但没有前线军人的殊死抵抗,石屏也快遭殃了。国之不宁,何来百姓安居?
个人想通问题远甚无数说教,个人力量就能无限迸发。
谢良武虽也牵挂母亲,但此时他并不反感被捆绑来当兵的事,心里反而隐隐觉得当兵并不是坏事。
心态转变过来的谢良武,已经在思想上把自己看作一名真正的军人,师从云南卢汉的国民革命军60军部队。滇军的抗战任务是保卫大西南。
谢良武已经适应了部队生活,开始随军战斗。金平县十里村热水塘,就是谢良武随滇军部队抗击日军的第一个战场。
多年的不义战争,令日本帝国主义走到穷途末路的境地,最后的负隅顽抗已经没有意义。
1945年8月15号,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
60军军长卢汉带领滇军部队开赴越南受降,收缴战败日本人的武器。
滇军组织纪律严明,一向有口皆碑。开赴到越南后,军队秋毫无犯,与越南百姓关系融洽,深得越南百姓爱戴。
谢良武随60军到了越南河内,最远到达越南清化,负责维持越南地方治安。
1946年,滇军调往东北参与处理战后日本的事务。谢良武随军在辽宁锦溪、葫芦岛负责一周的船渡日本移民回国,维持日本移民治安。
日本投降,宣告艰苦抗日战争结束,按理应该和平建设国家了。但国民党又发起四年的国内战争。
新一轮国内战争让中国千疮百孔,谢良武想回乡伺奉母亲的愿望落空。
国民党行不义之战,不得人心。
1948年,云南滇军在长春起义,成为反抗国民党政府战线的骨干力量。
1949年,谢良武随部队南下,参加了最后的国内解放战争,一路顺战山东,进河南,攻南阳,打开封,一直打到襄阳防城,继而攻打湖北宜昌,直至参加百万雄师渡长江。
就在南京,谢良武的参战部队和第二野战军一起,完胜了负隅抵抗的宋希濂兵团。
国民党在西南的残余势力仍在做最后的抵抗。解放军一路势如破竹,拿下巴东,恩施,进入四川黔江县,在凉山县灭了国民党范少增部队。不久,成都解放。
1949年12月9日,卢汉率部脱离国民党阵营,通电全国宣布云南起义。
原国民党第60军经过1949年全军整编,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第50军,军长为原60军军长曾泽生。
谢良武成为第四野战军50军148师442团的一员战士。
1950年初,谢良武随50军撤出四川,开赴湖北省钟祥市长寿店开荒种田,进行农业生产。在此,部队得到了暂时的休养生息,战士有伤病的医治伤病,无伤病的栽种粮食给地方政府。
全国刚刚解放,一切百废待兴,中国正在朝国家的建设路上前进。
此时,美国又开始酝酿新的战争,朝鲜上空又布满了浓密的战争阴云。
湖北秋收刚刚结束,朝鲜战争动员令来了:在湖北参加农业生产的50军奉命开赴东北集结待命。
1950年9月底,谢良武放下手中的镰刀,正式成为一名志愿军战士,随50军作为第一批入朝部队参战。
孝感县(现在是孝感市)花园车站,谢良武与战友们一起和着军乐队高唱“谁也不能阻挡时代车轮的前进,坚决保卫世界和平……”,一路作为先遣队而去。
火车一直开到吉林省吉安市。抗美援朝的战争帷幕即将拉开。
枪炮声又即将响起,硝烟霾又即将弥漫。谢良武唯一牵挂的,是远在家乡的母亲。
就在东北,谢良武遇到了石屏籍的战友老乡(应谢老要求,隐去其名),是宝秀十老寨人,因负伤要复员回乡。谢良武再三叮嘱老乡,回家务必到许刘营对谢母说一声,她的儿子好好的,不久就能回家来,别担心。谢良武匆匆说完,即与老乡分别,入了朝鲜。
石屏战友老乡完成了谢良武交给他的任务,但也说朝鲜战争会很残酷,枪炮无眼,战场上谁都可能就不在了。
牵挂儿子的谢母,初闻消息心安定,随即又心急如焚,泪水带着思念,又悄悄在脸颊滑落。
10月25日,志愿军跨过鸭绿江,正式入朝作战。
作为首批入朝部队,谢良武所在的50军442团已经开始在朝鲜楚山、云山与英国军队开战。
战争很艰苦,这支前锋部队在汉江西岸与美国为首的17国军开始胶着鏖战。
1951年1月5日,50军和朝鲜人民军一道攻入了韩国汉城,一直冲到三七线附近的水原地区。敌军受到重创。
气急败坏的17国军凭借精良武器,组织大军向身着单衣,脚穿解放鞋的中国军队咆哮而来。
炮弹如雨,枪声震天。
谢良武的部队442团撤到汉江(现在的首尔),成立部队番号:凉山部。
此时,恶战才刚刚开始,凉山部与敌殊死一战,坚守阵地50多个昼夜。敌军的作战计划被凉山部打乱,敌军在凉山部面前裹足不前。
在50多天的汉江两岸防御作战中,50军统计毙伤俘敌1.1万余人,击毁坦克装甲车70余辆,击落击伤敌机15架,缴获各种枪支1800余支、汽车17辆、火炮34门。
50军伤亡也非常惨重。军长曾泽生回顾自己的军事生涯,最引以为自豪的就是汉江南岸防御作战。
凉山部也因此赢得了极好的口碑:一唱汉江山水长,凉山部五十昼夜打得响,国内国外都夸奖,凉山部天下把名扬。
17国联合国军气势汹汹,不惜血本,在武器弹药上下足功夫。
凉山部伤亡惨重,撤到西海岸固守,修整训练,补充兵源,研究对敌军事,同时挖筑坑道。
谢良武有一个心爱之物:一把铲子。铲子是谢良武在云山战斗中,从美军手里缴获而来的。铲子很称手,挖坑道很合适,为以后的战斗立下功劳。铲子缴获时有二十厘米长,挖完坑道的时候仅剩六厘米!谢良武在铲子木柄上刻上了自己的名字。
谢良武的凉山部处于上甘岭片区。
上甘岭战役异常激烈。美军调集兵力6万余人,大炮300余门,坦克170多辆,出动飞机3000多架次,对志愿军两个连约3.7平方公里的阵地上,倾泻炮弹190余万发,炸弹5000余枚。
战斗激烈程度为前所罕见,特别是炮兵火力密度,已超过二次大战最高水平。我方阵地山头被削低两米,高地的土石被炸松1—2米,成了一片焦土,许多坑道被打短了五六米。
举世闻名的上甘岭战役,持续鏖战43天,敌我反复争夺阵地达59次,我军击退敌人900多次冲锋。
凉山部随时等候命令,如果上甘岭阵地失守,凉山部就顶上,就算仅存一人,也绝不后退一步!
战争到了1951年3月中旬,谢良武已经第三次被要求当班长了(前两次是1949年)。但谢良武一直不愿意担任,他觉得自己只是普通一兵,是普通一兵就得对敌打仗,打仗就是他的职责和任务。班长也是军人一名,班长也是打仗的,还是当个普通兵痛快。
谢良武心心念念的是打仗胜利了,就回家和母亲待在一起,栽田地,养鸡鸭。
所以,谢良武就想当一个普通兵,打仗不顾生死冲锋陷阵,没有说的,就是对晋升职务评奖功劳没有兴趣。
所以,他还是拒绝了当班长的要求。拿破仑说的那句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的名言,在谢良武的身上没有意义。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上级军队领导严肃起来,拍着桌子说,谢良武,你不当班长就要受到制裁。
事不过三,谢良武迫于命令,很不情愿戴上班长的帽子。
当了班长就必须更严格要求自己。
1951年3月15日,50军回国休整。同年7月,50军第二次开赴朝鲜,担负西海岸防御以及抢修机场等任务。
10月至11月,50军奉命执行渡海攻岛任务,在空军和炮兵支援下,先后攻占韩军盘踞的极岛、炭岛、大和岛、小和岛和艾岛。此后,50军一直作为西海岸守备部队驻守海防。
朝鲜战争一直打到1953年,7月27号,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代表,被迫坐在板门店停战桌前签下战败书。以一个“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错误的对手,打了一场错误的战争”为朝鲜战争的总评而结束。
硝烟散尽,和平终于来临。朝鲜慰问团看见谢良武身上的铲子,极力要求留下来做抗战纪念。指导员说不可以,铲子要带回国内。
1955年4月,四野50军从朝鲜撤军回国。
解戎归乡里
二十世纪上半叶的中国,可谓战争频仍,抗日战争,国内革命战争,抗美援朝战争,是最具有典型意义的战争。
参与了三次战争的谢老,终于可以实现自己回乡奉母的愿望。
从朝鲜回到辽宁,谢老的部队驻在丹东市凤凰城。国家准备把部分战士分配在东北当工人。
谢老也是分配当工人的一员。
但谢老拒绝了工作分配,对工作人员说你们东北太冷,气候如不得云南。我不怕别的,就怕冷!再说,家里还有老母亲等着我呢!
从朝鲜回国之时,谢老知道军队有新规定:连长以下级别的回到本省原籍。
这条规定倒令谢老开心。他一心只想回家当个农民。十几年的军旅生涯,与母亲阔别已久,急切的归乡之情令谢老格外兴奋。
谢老直言,若他打仗牺牲了,政府会照顾他的母亲;若活着,就回家养母。
谢老的“落后”要求实在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作为一个革命军人,他的“落后”要求却令人盈泪。
谢老正式退伍了,从东北回到昆明,从昆明回到石屏,谢老一步也不耽搁,终于与母亲团聚。
刚进家门,许刘营村支部书记就找上门来了。村书记对谢老恭言道:兵役局说了,你是党的培养干部。部队介绍信上说了,要你参加地方党组织。
谢老心向着共产党,却仍然婉言,我的思想行动距离党的要求还很遥远,我还不够格,得加强学习!
1955年,一心只想在家当农民,伺奉老母亲的谢老,拗不过石屏政府工作组的思想动员和劝说,分配到供销社工作,成为粮食三定(口粮、余粮、公粮)工作组的一员。
谢老很快适应了粮食三定工作,在供销社屡获优秀。
1961年,石屏开始举全县之力兴修三叉河水利工程。
这一年,谢老遇到了曾经的老连长,老连长名叫谢连科,蒙自人,共产党员,于1955年分在红河州农水局工作。
老连长带一百多人来参加三叉河水利工程建设,负责打通三叉河渠道。
老连长直接找到谢老。老兵见老兵,又是家门,自然成了话痨。
谢连科是个直性子,训戒谢老:叫我怎么说你啊?你在部队不爱体面,不爱稀奇,不然比我好多了。凭你的资历和不要命的冲锋打仗,至少可以是个营长级别的官了。
老连长补充道,你当时只要答应,就是军队干部了!
谢老开起老连长的玩笑:你是连长,还不是要来石屏的高坡头上跑来跑去?我还达不到你说的那个条件呢!
老连长被谢老堵住了嘴,笑了笑,又带着他的一百多个人挖三叉河去了。
前几年,谢老的一个何保寨煤矿离休老战友传来消息:谢老当时在朝鲜战场挖坑道的那把铲子珍藏在北京军事博物馆!他到北京军事博物馆看到过,要不是铲子柄上留有谢老的名字和刻字地点,恐怕就错过了!
这个消息,让谢老非常关心,他绝不会忘记带着铲子打仗的艰苦岁月。
谢老打电话委托抗战老兵关爱团再次确认一下。
关爱团马上回复:北京军事博物馆的藏件共有135万件之多,而且正在重新整理,谢老用过的那把铲子暂时没有见到。
谢老一直在等待铲子的消息……
九十五岁的谢老,身体依然硬朗,记忆依然清晰,回忆起自己的过往故事,眼睛里泛着异样的光。只是听力稍弱,那是在朝鲜战场上,美国的飞机枪炮严重损伤了他的耳内鼓膜而导致的。
两年前,南京师范大学抗日战争研究中心,南京民间抗日博物馆,深圳龙越慈善基金会等机构专门采访过谢老。谢老的经历和三观令采访者动容。
他们对谢老的评价是:忠孝两全。
石屏县政府和宝秀镇政府年年来慰问谢老,宝秀镇政府为谢老专门订了一本杂志《求是》,谢老必须戴上他的五百度老花镜,才能摸索着看清文章。
谢老饮食清淡,一生粗茶淡饭,谢老的生活既规律又朴实。如果不专门找到谢老听他讲述,极可能失去认识这位红老兵的机会。
谢老说,据2015年调查,石屏籍的抗战老兵还有七人,2019还有五人,一人在昆明,2020年在石屏的,还有谢老活着。
谢老总结了自己的一生:不忘初心,牢记使命。
隔谢老家几间房子,是云南人民自卫军第七支队成立旧址。
旧址里是石屏历史上做出突出贡献的共产党人图文资料,共计二十余人,比如王知白、齐亮、刘昆府、杨春洲、范嘉乐、张华俊……
其中,属许刘营村的有余时俊、谢海亮、梁崇仁、张敬才、张绍堂、余澄清。
2020.04.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