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过后,打算在村中走走。
妻子觉着太累,便剩我一人前往了。
村子里的路很多,就像是身体的脉络一般,从主道分散出去,弯弯曲曲朝着各个地方延伸着。它连接着村里的每一户人家,哪家有事,只需一声吆喝,声音就会顺着道,散播到其他人家里。
路的两旁是收割后的田野,下过的新雪早已融化成水洼,刈剩下的稻茬横七竖八歪在那里,仿佛是搁浅的船,高高举起那倔强的桅杆。
我转向了一条小路,它芳草萋萋,显得幽静而又荒凉,想必很久都未有脚印的拜访,这倒是合了我的心意。我埋首在草丛中寻找路的痕迹,我已经忘记这条路通往何处,以前我是记得的。它倒也没有见外,依旧领着我的脚步,一步一步往前走。
大概走了十来分钟,我回头望了望,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绕过了一个山岗,老家的屋子已经看不见了。我本来想着要转头回去,但前面不远处的那片芦苇荡仿佛在召唤我,我又怎么能够拒绝呢?
芦苇荡的凄凉不亚于它旁边的土地,高瘦的枝干擎着仅剩的几丝绒絮,就像几片小小的乌云,遮盖在村子的一角。芦苇荡比印象中规模要小很多,深深的水渠也隔绝了我的脚步。在记忆中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和村里的小伙伴都会在这片芦苇中游荡,找水鸟蛋或是鸭蛋,捞水草喂猪,或者是在某个地方建立一个“秘密基地”。现在都没有了,铁盒子里封存的画片和玻璃弹珠都没有了。
我只是远远望着,我认得出水鸭在芦苇丛中走出的路径,就像是一个小小的迷宫,也恍若我脚下 的田埂路,弯弯曲曲,不知道路的尽头会有什么。晚风轻轻吹拂,干枯芦苇相互推搡着,晃动着纤弱的身体,发出嚓啦嚓啦的声响。这算是童年的诀别吗?
路的左侧是一座房子,红墙黑瓦,隐匿在松树林后面。宛若一位年迈的老人,依靠着山壁休眠。我认得这户人家,是刘家的院子,门口那颗歪脖子松树依旧在院子边上。整个房子呈现L形,短的那边就是厨房,屋顶的烟囱歪歪地瘫在屋顶的碎瓦片上,仿佛一把被人随手插在草垛中的铁叉。
若是一间房子的烟囱倒了,那这房子就接近了死亡。没有了烟囱,溜进屋子里的风就不知道该从哪里出去了。它们就会在屋子里四处乱窜,最后就只能找到屋子最薄弱的部分,从那里掏出一个个洞口,然后一溜烟跑出去。时间久了,屋子就变得千疮百孔,最后就塌了。
我没有勇气走过去看看,我怕惊扰沉睡在那里的某些东西。更何况,连接那边的木桥早已腐朽,断裂,歪在水渠中。那根木头是弯的,无法在沟里平躺着,只能弓着背,一头搭在岸边,一半浸在水里。或许这样,水流就无法将它带走,它就一直在这里,提醒着我这样冒然拜访的人——这里曾经有座桥。
再往前走,前面有一个小小的土庙。现在湮没在杂草之中,比那间屋子差不了多少。我不曾有过宗教信仰,但我也拜过她。我不知道这个小小的佛龛里供奉着哪个神佛,但小时候路过的时候总会不禁合十双手,煞有介事拜上两下。
佛像已经化作一堆小小的土丘,成为了蚂蚁的巢穴,只留那片泛黑的红布。或许神灵融入了这片土地,才能真正保佑一方水土。毕竟农村人都是比较务实的。
前方的小路戛然而止,我便转身回去。
慕然间,瞥见那破败的佛龛中,有一朵淡蓝色的小花粲然开放着。
一朵花,在这样的季节里!
它藏得那样好,以至于我来的时候根本没有发现;它藏得那样好,以至于整个季节都将它遗忘。那片铜钱一般大小的花瓣,躲在土堆的后面,无人问津,孤芳自赏。是否它也会满心的孤寂呢?
驻足良久,内心那阵莫名的悸动慢慢沉寂下来。暮色降了,笼罩着那朵花,也笼罩在脚下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