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补上九月的读书笔记。(有一丢丢剧透)
今年秋天都在沉迷连城三纪彦,契机是一句形容,其他推理小说家把不可能变可能,而他把可能变成不可能。还有,说他善于描摹男性的复杂心理。以往听说的都是复杂的女性心理、男性作家某种意义上是心理上很具有女性特质的,这些形容让我对他产生好奇。
连城笔下的女性大多坚毅勇敢,令人敬重又畏惧。男性则心思细腻或软弱,他们担任着案件的肇因、叙述者和旁观者。让我印象最深的几篇,是《花虐之赋》、《白莲寺》、《菖蒲之舟》、《落菊之尘》……果然,以《一朵桔梗花》带来的后劲最大。其实看到后面动人的已经不是推理。花虐里已经感受到他同时描绘两个故事的功力,本以为鸨子和老师是灵魂伴侣,却发现鸨子心甘情愿牺牲的对象另有其人。白莲寺震慑我的是描绘模糊记忆的能力,通篇写得如梦似幻,让人想起的是莫奈晚年为第二任妻子所作的肖像画——看不见脸庞的女子,背后的缘由究竟是什么呢?有人说,莫奈曾经为前妻画过一模一样角度的肖像画,这一定是他想起了亡妻,第二任妻子的面目在他心里的位置始终如为她绘制的画作一样模糊;也许,答案很简单,只因为莫奈此时已是晚年,老眼昏花或者畏光而已;再或者,是因为感动莫奈的是一模一样的情景,他只想把似曾相识的情景记录下来……这并不是什么肖像画,只是一段追忆,是世人想得太多。然而身为他人,想得太多也是宿命。多少种猜测,都不可能拼凑出故事的原貌。《菖蒲之舟》带来的阅读快感是因为他戏谑了太宰治的悲剧一生,魔改了《人间失格》,把它臆想成一桩惊人的谋杀……《落菊之尘》其实是非常短小的一篇,故事其实没有悬念——这正是连城三纪彦的魅力,嫌疑人只有一个,犯罪的理由昭然若揭,但是人心里始终有缺憾,总想追问结局,那么,连城就把它讲述到令读者掩卷沉默之时,悄然退下讲述的舞台。落菊让我感动的地方是关于“忠诚”。连城善于塑造身形单薄、面目模糊的人物,而不是饱满有张力的人物,落菊里总共主要人物只有两个,武人世家的妻子节,一生碌碌无为的失意武士桐原。桐原一生忠于天皇,但他实际上是节父亲心中的贼寇。节的父亲又是世人心中的贼寇。然而每一位武士,都追随自己的主人直到生命最后一刻。桐原临死前吟诵道:“菊花凋落兮碾作尘泥,洒血饮恨兮浊世之秋。”这篇故事其实悲哀之处在于武士复兴梦想的破灭,忠诚的荒谬。故事开始的一个小细节才是整篇的主题所在:主角第一次和节说话,是节酷暑下被白墙照得眩晕,蹲在地上,只说了一句:“这白墙边的路太长了。”连城最后说,“节在每天途经的武家大院的长长石墙边找到了自己的一生”。
连城钟爱描绘逝去时代的故事。人世间被远远抛弃在时代后面的人们,往往是故事世界里的主角。许多还活着的人已经永远成为过去了。也许结束的不是故事,而是他们的人生。后来呢,被扑灭的梦想火焰变成了故事,继续灼烧活在时代里的人们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