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总是会有突如其来的意外,过得久了,就像骨质疏松的老人,走着走着,嘎嘣儿,就断了。岁月,也总是这样,容易青黄不接。就像一场美梦被一泡尿憋醒了。再入睡,却续不了梦里春秋。
她过了小半辈子,看着父亲的人生和性格像自发扭转的剧本,凭空生出让她生悲的剧情。以至于前面十几年的所有故事。像是被在编辑好了以后,突然电脑自动重启了,然后所有的字句和情节再也不能原样复原。
她真的从来没想过,他会变成这样的人。尽管他有些许暴戾,有些许挑剔,也有些许极端。但,至少,他是细致的,可靠的,负责的。儿时,他醉酒后,像变魔法似的,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一个心形橡皮哄她时,那温柔的眼波,慈爱的面庞一直在她记忆深处。他炒的菜是好吃的,煲的鱼汤是雪白鲜香的,削的鱼片也是没人比的上的。可是他也是严厉的,过分得严厉。在她做不出来作业的时候,甚至会撕了她整本书。从三年级开始便让她每天写日记,练字。在那个重男轻女观念还残存的农村,不以女儿之身待她,惜她护她也尽力栽培她。但是,无疑,她是怕他的,从小就。所有的嬉笑会在他到家的时候就戛然而止。因为那些她少女心无法承载的沉重的教育方式。犯了错,她坐在他对面三米外的小板凳上,因为害怕,哽咽着不敢哭出声,心里也憋屈的喘不上气来。吃饭时,她最讨厌的酸菜面条,他却要看着逼她吃下去。
就这么不好不坏的,她长大了,没有像他所期待的那样,优秀的散发着光芒。只是,会比同龄人自制一些,敏感一些,倔强一些。她幽默也隐忍。善良也冷漠。他有时候会提起来,弟弟出生的时候,妈妈在医院,数十日,她一次也没有去看过。她笑笑,摸摸弟弟的头,想起当时从外地回家,没有通知就大着肚子的母亲,看着与她相差15岁,那如同复刻的眉眼,心里有些许愧疚,又生出些许温柔。他依旧挑剔,大学回家的时候,总会嫌弃她披着长头发,穿着不够大气端庄的衣服,待人处事不能游刃有余,学业也没有出类拔萃,生活习惯也无法入目。她,面对他所有的批评,习惯沉默,习惯接受。尽管,她即使不是最好的,也有些自己不易取代的特长。她不喜欢混乱嘈杂的人面场,却忠诚可靠,幽默,善良。有自己的吸引力,亦受知己信赖。他们就这么——不痛不痒,若即若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从母亲,第一次向她抱怨时开始。说他长年累月的在半夜归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在家的时日屈指可数。后来,她回家的时候,也很少能见到他,总是她12点睡以前,门从关了开始也没听见响起。她7点醒以前,门就像从来没开过。她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只是母亲的抱怨越来越多。她在家的时候,见过他们吵架的时候也越来越多。印象最深刻的一次,他们互相拿着剪刀,拿起玻璃烟灰缸失了理智的往对方身上扔。辱骂的话像开了闸的水不可抑制的倾泻而出。六岁的弟弟“扑通”一身便跪下了,绝望的嘶吼着说:求求你们别吵了,我给你们跪下还不行吗。这个场景一直在她心里,每每想起来都无比心疼。再后来,便听说他出轨了。那是一个,活跃在人面场上,白白胖胖的女人。跟少言,不爱交际,简单直接的母亲完全不是同一类人的女人。她知道,他应该是不爱母亲的,至少,不爱母亲不能陪他觥筹交错,陪他混迹人场。那个晚上,她陪他,坐在车里,听他说,他是真的喜欢“她”,“她”能把他照顾的很好,但是他不会因为“她”离婚的,他爱这个家。她的心里生出无端异样的悲凉,看着他,不知道说些什么。然而他对这个家的爱并没有把家维持的很好。母亲的抱怨越来越多,说他,不知额度的透支着信用卡,不听任何人的劝,办高利贷投资房地产,县城里娱乐场所的消费卡充值卡,高高一摞。从不体恤母亲的辛劳和不易。那两年,他们的春节不喜庆安乐,不家和人兴。她还记得,她半夜陪着母亲去银行取钱,因为,他因发不出工人的工钱被困在了外面。寂静的街道,萧瑟的寒风,街头三三两两的青年,星星点点的明灭的烟火,和她身旁瘦瘦的小小的脸上却无比坚定的母亲。
她毕业之后,考研不理想,也没能如他的愿,考了当年的教师资格证。于是,她待在家的那两个月,一直是被他嫌弃了。她也每晚每晚难以入睡,每日每日头疼。她要怎么才能让她理解,她根本不喜欢教师这个职业,尽管她不优秀,也没有耀眼的成功过,可是她有自己的理想和自己想过的人生。他那些以爱之名的要求对她而言是沉重的负担。她一直想出去,既然后路已断,便只能向前。可是,他不让,说她不顾他的威严,外面世道险恶,人心不古,她无力抵挡。她挣扎着,最终一意孤行,把他拉了黑,去参加了外地的面试。回家的时候,她心中忐忑慌张,可是既然选择了这样的路,她只能去面对。那晚,他异样的平静。殊不知,这只是惊天炸响前的片刻安宁。第二日早起,他踹开了她的房门,张口便骂,她听着他的指责,眼泪pushushu地往下掉,她试图解释。可是所有的话到最后都成了哽咽和泪水,嘶吼和争吵。他甚至摔了她的手机,“扑通”地跪在了她的面前,扒着六楼的窗户要跳下去。她后来回想起来,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平常人家这么容易的事,放在他那里,总是要惹出一股惊天动地的伦理剧。年近五十的他,那么生生的跪在她面前的场景,像傍晚压下的黑幕,罩在她的心头,让她永远无法释怀。后来他们冷战了数日,在母亲的劝说下,他到底是接受了她的想法。她后来也一直想:是不是爱的浅的那个人总容易赢。
他老了,老了,却像迷失的少年,在一群顽劣的同伴的带领下,迷失在了灯红酒绿里。她试图去拉过他,流着泪,说了很多至情至性的话。也说了很多让他伤心的狠话。可是,从来没能带回他。每每想起母亲,都觉得自己像是被腌了许久浸在陈醋里的萝卜干。酸的一塌糊涂,所有的细胞都是苦的,干瘪的。原来的那颗红心也支离破碎的分布在瓷缸里,再也聚不起来。如果,爱的深的人,总是容易输,她的父亲,什么时候会,再那么温柔又和蔼的在这场爱的博弈里,向她摊牌。什么时候能,在日落前回家,在朝阳时的炊烟里轻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