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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走了吗？妈妈。
对着你的照片，我泪雨滂沱。天气预报说今晚会有大雨，我望向窗外，漆黑一片却没有雨的夜空，如因迷路而正哭泣着寻找妈妈的孩子，无助得令人垂泪。
在你弥留之际，我多想像哥哥姐姐们一样守在你身边。你呼唤着我们的名字，像从前小时候喊着我们的名字让我们回家吃饭一样。
你也在找你的妈妈。那天你出院回家，见到老姨时你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妈呢？平日里你也总会喊你的妈妈。可这一次，你是真的要去找你的妈妈了。
老姨是你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的亲姐妹了。你们兄弟姐妹8个，还有你的父母，他们一个一个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如你们一个一个地来到这个世界上一样。而你们，曾经在一起长大，又一起慢慢变老。在变老的路上，你们送走了老人，也送走了姐姐们和兄弟们。老天让每个人排着顺序来到这个世界，于是，每个人在自己的家里有了一个先来后到的续位，而离开时，老天又有了新的排序。无论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是黑发人送白发人，总之，老天自有他的安排。
今年你90周岁了。你的生日刚刚过去才没几天。至今，你是你的兄弟姐妹中最长寿的人。你患老年痴呆十余年，期间，二姨、二舅、三舅妈和老舅相继离世，而你并不知道，你的内心世界早就不是我们想象的样子。可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你把所有的故去的亲人装在你的心里，你时常会叫着他们的名字，你甚至连他们的生日和年龄都记得。
逢年过节，满满一桌子的饭菜，你总是不让我们先吃，你说你的父母还有你的兄弟姐妹们还没来，你一个一个地念着他们的名字，却从不念还在世的唯一的妹妹。起初，我们听着身上都起了鸡皮疙瘩。后来，你天天念着他们，我们也不觉得害怕了。你的生你养你的家，有爹、有妈、有兄弟姐妹们的家，永远在你的心中，不生不灭。
你是主的孩子。你在每天的祷告里，却从不为你已故去的家人祷告。你虔诚的祈祷中，只有你的这些子孙后代们和你唯一健在的妹妹。我们不能说你是清醒的，因为自从你得了老年痴呆后，这个世界，于你而言，有时候就是癫狂的和为所欲为的。可你怎么分得这么清那些你怀念的已故的亲人和你牵挂、爱着的健在的家人们。对我们来说，至今是个迷。
真的要走了吗？妈妈。
我努力搜寻手机里所有关于你的照片。每一张，都是过去的你，每一张都比现在的你好看，也比现在的你有生命力。可当时给你拍照片的时候，你却总说自己老得看不得了。
这几天，我总会想起从前的日子和从前的你。而这些记忆都不在我的手机相册里，因为那是很久以前的过去，对于我们来说，真的很遥远了。遥远到我们都得用长长的时间和视线才能回顾到那个年轻的时代。因为我们也老了，只是，你在的时候，我们依然是个有妈的孩子，而你，永远是我们的妈妈我们的家。
你39岁的时候生了我，所以，当时的你还没有现在的我年龄大。六岁以前的我是没有记忆的，不知道是不是大多数人跟我一样，在生命初期的记忆是空白的。所以，你更年轻的面孔，对我是个永远的未知。然而，我曾见过一张你年轻时的照片。那时候，你应该有两三个孩子了。你烫着卷发，脸庞清秀、洁白，衣身合体而整洁，既不土气和俗气。你惊艳到我了，我还曾对你开玩笑说：你长得这么好看，找对象的时候怎么不好好看看，找了我爸这么丑的男人。老爸半真半假地回了我一句：你说的什么话！而你咧着嘴笑着告诉我：我结婚那天才见到你爸……
真的要走了吗？妈妈。
你活到91岁的高龄，在人生即将落幕的时刻，依然没有从角色中出来。所以，你不曾留下片言只语，关于你的人生。而我们不能替你做最后的陈辞，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够替别人做一生的总结和序言。别人眼中的幸与不幸，终究都是出自别人之口的一种看法。
你19岁就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了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从此，你被自己和所有的人忘记，忘记你也曾是一个需要被爱和认可的还没有长大的女孩子。你有众多的兄弟姐妹，你的性格又不讨喜，所以你渴望得到的爱，只能默默地沉在心底。
在所有人的眼里，你的人生似乎只剩下责任和委屈。因为大多数时候，你不开心，也很辛苦。因而在你生气的时候，发泄了压抑已久的情绪，这个时候，心里明明剩下的只是爱和柔软，却因沉在心底太久，你只会默默地把它们放在心里，就像你对爸爸，将爱包裹在一生的埋怨里，不然，你不知道还该能说些什么；就像你对子女，在不停的数落里，总有着你不肯表达又不会表达的牵挂、爱和欢喜。
你一生善良又勤劳，总能吃下别人不能吃的苦，也总能吞下别人不肯忍受的不公。你给予别人的，永远是最好的；而你，有时候心里明明装着不满，却依然选择善良待人。所以，你是人们眼中的好人。而你却一生都不认可自己，永远跟自己较着劲儿。
你总是在意别人的眼光，所以，在你的人生字典里就没有无所谓的事情和无所谓的态度。你啥事儿都在意别人的看法，啥时候都把别人放在第一位。你完全忽略了自己的感受，可是，尽管如此，你再苦再累，依然扛起所有的责任并坚守着你的善良。
从小到大，见过太多次你们之间的争吵，我曾经以为，你们之间毫无感情可谈。直到长大后，我才发现你对爸爸的嫌弃和抱怨里有着无微不至的照顾和关心，那是爱，一份你说不出又让人读不懂的爱。
自从爸爸退休以后，你们之间几乎没有了争吵。那个在你眼里冷漠又懒惰的爸爸开始变了。他依然不是勤快的人，而你早已家习惯了对爸爸的细心照顾。出门前，你会一边数落着爸爸，一边为他平整衣服并帮他系上落掉的最后一颗纽扣。以前对你从不体谅的爸爸。也学会了在你的数落中笑而不语，而你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那时候，你们只有六七十岁的年纪，那是我看到的属于你们的最好的时光。
我以为你们可以一直这样相扶到老。可是，自从你得了老年痴呆之后，你彻底变了，变成了一个我们意想不到的妈妈，也变成了癫狂得有很大的破坏力的人。但你对外人、对这个世界，依然跟从前一样，没有任何攻击性。犯病时，儿女与老伴，就成了你的打骂对象。而一旦清醒，就又做回归了老伴儿和妈妈的身份。
这十余年，你经常没白没黑地离家出走，你的理由不是为了父母、兄弟姐妹就是为了儿女后代们。你臆想的画面左右着你的思维，也指引着你的脚步和方向。因此，你不知疲惫，也无所畏惧。很难想象，你九十岁的高龄，怎么可以走这么远的路和吃这么多的苦。
医生说，你能活到现在就是因为你得了老年痴呆这种非正常状态下的支撑。我不完全认同。你活到今天，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放不下老伴儿，而你的老伴儿我的爸爸又何尝不是为了陪伴着你而努力地活着。
你们都变成了老小孩儿，一个任性一个没有正常思维。你们彼此棍棒相加，看起来要置对方于死地，却每次都在对方的棍棒中侥幸逃脱。上一秒姐姐们还在为你们惊心动魄的斗戈而左挡右护，一转身，你们在饭桌上却彼此忘记前嫌而互相夹菜。一方生病时，另一个紧张地围在身前身后，生怕一个眼神错过就错过了一生。
你会经常打骂这么多年一直照顾你的我的姐姐们可是，你也会在冬天接过大姐给你送来的饭菜之后心疼地握着她的手说：你怎么这么傻，大冬天的，手都冻得冰凉冰凉的……你会在犯病时大骂着并把老三的衣服都扔出窗外或门外，也会在夜里挪着寸步走进老三的房间为她盖严被子：你会在生气时用苍蝇拍子将二姐的胳膊肘戳出血来，也会在冬天里抱着一箱牛奶凭着记忆用十几个小时的时间去寻找和看望已经生病的二姐……
真的要走了吗？妈妈。
你一辈子都放不下爸爸，如今撒手而去，舍得吗？在医院里，你坚决不配合治疗，尽管医生说你随时都有可能出现生命危险，而你呼吸困难又完全没有体力，每动一下都会导致心衰而气喘不止。我们知道你听不懂也不会理会医生的警告，但你能清楚地表达要回家的强烈愿望。所以，你一次次挣扎着拔掉正在输液的针头和不能停止输氧的管子，你只想回家。
你如愿了，你回到了家里。看到爸爸，你看起来安心了，也平静了下来。你依然随时会有生命危险，我们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可是，拒绝了冰冷的医疗器械，回到了老伴儿、子孙们还有唯一的妹妹身边，你终于心满意足了。而对于我们来说，在你最后的时光，一切能都如你所愿，也是唯一可以做的事情了。
当你虚弱地坐在椅子上，在所有人面前，任由爸爸拉着你的手臂时，恍若寻常的安静与和谐画面，多希望就这样一直下去。当你渐渐不能说话时，你的视线在努力地搜索着爸爸的身影，一切，尽在不言中…
你真的走了，妈妈。
自从夜里十一点钟时在视频里看过你之后，我知道，你真的要走了。你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只是回来与我们做最后的告别。你曾经说过的，没有几个妈妈会活到你这一把年纪，而你要去的天国，没有病痛、烦恼与劳累。你说过：都不要哭。我放弃了再在视频里看你的念头，不忍打扰你在这世界上的最后的时刻。似乎已经能够平静地接受你的离去，可还是忍不住，在寂静的深夜里，在你渐行渐远的时刻，瘫软在地板上独自痛哭着。
我决定换去随意的家居服。虽然远在千里之外，你已看不到我，而我也看不到你，可我想庄重地送别你。黑色很庄重，可是你向来不喜欢黑色，于是，穿上了你喜欢的红紫色衣裤。我能想象得到你此刻的心满意足。
我再次坐在地板上，将头靠在床边哭着，如靠在你的怀抱里。小时候总渴望你的怀抱，而此刻的妥协与无助，有着无尽的怀念和痛彻心扉的感觉。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手机里的你的照片，想要在此刻画一个你，可是，泪水淹没了视线也模糊了照片上你的脸庞。我无能为力了。于是，用最痛的文字，边哭边写你与我的最后的夏天和最后的时刻……
从此后，夏天，就成了你与我们永别的季节——那一场场绚丽多彩的烟花和鲜花，会成为我无眠的记忆和被撕裂的痛吗？
古人说：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你去了天国，就永远地住在天堂里。想你的时候，我就抬头看看天空。白天，你是我头上罩着的那朵云，为我挡风和遮阳；夜晚，那颗最亮的星星，一定是你，是你对我们永远的守望和不肯说出的爱和牵挂。
如果有来世，做个骄傲的公主吧！快乐着，也被宠爱着；如果还能相见，我们做彼此牵挂的姐妹，无话不谈，也可以痛快地吵架，然后转身又和好如初……好吗？答应我，在天堂里做个快乐的天使，想念的时候，我们都笑着在心里说想念……
妈妈，你真的走了。
可我不能见你最后一面。疫情以来，我有两年半没有回家了，很多时候，我不会怎么想你，因为有手机，我们可以随时视频。但是，在心里对你的牵挂和担心却与日俱增。可我知道，你一定很想我。每次视频时你都只会看着我并向我挥挥手然后推开手机，偶尔，你还会冲我笑笑，仅此而已。
可这仅此而已的挥挥手或者笑一笑，对我来说，就是一种有妈在的踏实感啊。我们习惯了说“回妈家”，如今，妈妈不在了，只剩爸爸的“我妈家”，姐姐们需要多久才会适应？而我到哪里还能听到你的声音看见你的身影……
这世间，有一种母女缘分，总是隔着千山万水，却是越远越近，越近越远。说的是我们吗？成年后，我跟你最近的一次，是在精神病医院里的时候。那是你最癫狂的时候，也是患病初期。夜里，你吵着闹着要出去，不停地摇晃着上了锁的楼层栅栏门。
我哄你坐下来，然后，假装自己很累，半躺在椅子上。头枕着你的腿。我其实只是想用这样的方式让你停止在深夜里扰民。你果然安静了下来，抚摸着我的头，还为我拽了拽滑下来的衣服。你说不要拦我，我这是要去天国。我哭了，你不解。我不语，只是哭。你知道吗？在你怀里的某一瞬间，我想起了曾经渴望的怀抱和那个你还年轻我尚年幼的时光……而那时的你，意识根本就不清晰。
你真的走了，妈妈。
你走的时候，听说大姐和三姐都将脸贴在你的脸上痛哭，之后，姐弟三人在一起抱头痛哭。在为你戴上帽子之前，一直守在身边的爸爸用颤抖的手为你梳理头发，也许，这是他今生唯一一次为你梳理头发和戴帽子。然而，也是最后一次了。
妈妈，你走了，我们兄弟姐妹五个，最大的72岁，最小的53岁，从此都成了没妈的孩子了，爸爸则永远地失去了你的陪伴，未来，只会用想念和回忆的时光做陪伴了。
妈妈，听说你走的时候是面带笑容离开的。你是有牵挂的，因为你放不下爸爸，然而，你是主的孩子，你把一切交给了神。你相信爸爸会被姐姐们照顾得很好，也相信神无处不在的看护。
你真的走了，妈妈。
都说你走的时候很安详，都说你走的时候很圆满，都说你走了从此也不再遭罪了。可是，我想你。我流着泪想你，沉默着想你；在回忆中想你，在发呆中想你……某一个瞬间，我甚至不相信你真的离开了我们，我需要努力地带回自己，努力地面对这个事实。
妈妈，昨晚我跟爸爸视频了，他泣不成声。他习惯了你的陪伴和照料，如今需要去适应此后没有你的日子。他把自己床头柜上的东西都挪到了你的那边，也睡在了你曾经睡过的地方。就当你在他的身边。其实生命是一种残忍的体验，比如生离死别。尤其对一个94岁的老人，突然失去了陪伴了一辈子的老伴儿，何其残忍何其无奈。可是，妈妈你一定会在天堂里守望爸爸的，也会守望着我们的。对吗？
永别了，妈妈。这是我写过的最痛的文字，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该怎样打发自己和时间。夜已深，做个梦吧！在梦里，我们再相见！哪怕是最后的告别……
想你的时候，我会抬头看看天空。白天，你是我头上的那朵云，夜晚，你是星空里最亮的那颗星星……
妈妈一路走好！
谨以此文怀念我的天堂里的妈妈。
cola的春天.写于2022夏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