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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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届杜鹃文学峰会召开前一个月,不少与会成员都收到一本358页的长篇小说《作家的使命》,作者叫雷允棠。省作协主席兼此次会议主席张凤篱和所有收到这本书的与会作家一样,从没听说过雷允棠其人。因此,他有理由把这本书随手一丢,究竟是丢在了办公室那个专门存放他的崇拜者们请他赐教的赠阅作品的砀山梨纸箱里,还是丢在了朗诗园豪华别墅书房的旧书橱里,他一时还真想不起来。

当夏奇峰提到《作家的使命》这本书时,餐桌上的人全都似笑非笑,夏奇峰仅从他们的神情无法判断他们是否赞同他对这部书的观感。

说到这次聚餐,实属临时动议。

那天早上上班时,张凤篱在机关大院和日报文艺副刊部记者夏奇峰相遇。夏奇峰提议让张凤篱召集市区作家们小聚,由他做东。他说他最近写了一篇吹嘘某知名企业家的报告文学作品,把企业家吹得有些晕乎,企业家说他要是想请人吃饭、娱乐什么的,尽管开口。“我想不吃白不吃,你说对吧!”夏奇峰对张凤篱说。他们一拍即合,人员由张主席负责通知。张主席问有没有特别需要邀请的人,夏奇峰说没有,但他随口提到了女诗人谢心折,小说家蒯通,散文家胡铁花,评论家华熙墨等人的名字,他说他和他们都很熟,如果能来最好。

夏奇峰把餐厅定在提篮桥农家乐。他知道作家们的脾性,无拘无束,崇尚自然,相比酒店的名气,他们更看中菜肴口味和带有田园风味的环境。

酒过三巡,夏奇峰就提到了他收到的一个叫雷允棠的人写的一部长篇小说《作家的使命》,他问他们有没看完这本书,知不知道雷允棠其人。

大家都露出微笑,只有蒯通微笑的同时说他“粗粗翻了一遍”,总体印象不怎么样,但写作手法有些特别,但又说不上到底有何特别。

“我随手一丢,都不知丢在什么地方了。”张凤篱笑着说,“说实在的,我隔三岔五就会收到一本此类文学爱好者的作品,谁有权力要求我每本都通读一遍呢?”他顿了一顿,又接着说道,“为什么人人都想别人看自己的书?这不是一种强奸人意的犯罪行为?”张凤篱可能认为自己说了一句高明深奥的话,他面带微笑,游目四顾,目光中透着一丝挑衅。

多数人都跟着点头,表示同意。

“我的任务是把书写出来,谁来读我管不了。”散文家胡铁花气定神闲地说。

“你呢?华老师,你是大名鼎鼎的评论家,估计你一定会认真看吧?”夏奇峰看着华熙墨,目光闪动。

大家一起放声笑起来。夏奇峰左顾右盼,不知他们为何而笑。

“华熙墨就是华惜墨,惜墨如金。能入华老师法眼,让他做出一言两语评论的,那得够得上鲁迅、矛盾文学奖的水平才行啊!”张凤篱用夸张的口吻说。

夏奇峰听完恍然大悟,也忍不住一阵大笑。

“那么你呢?莫非你看过?”谢心折用她那充满堕落意味的招牌声调问夏奇峰。

“说真的,找我投诉这个、反映那个,希望通过报纸表达他们诉求的人挺多,说到不熟悉的人给我寄书则十分罕见。”夏奇峰的眼光从每一个人的脸上快速划过,“所以呢,我还真老老实实看了一遍,而且还看得挺认真。”说完,他自己首先忍不住笑起来,然后是其他人跟着笑。

“那你说说,都写了什么内容?”谢心折又问。

“介绍了作家的成长历程,但叙说比较怪异,有点像悬疑小说。感觉埋伏预设了一些东西,但不知究竟。我的看法是,作者的历程乏善可陈,因而故设疑局,故弄玄虚。除非有人能解开他的那些疑局,揭露他的那些玄虚。”夏奇峰说。

“那么,如果让你给这部小说打分,能打多少?”张凤篱问。

“八十分。”

“这么高的分?”众人一起惊问。

“是的,因为这部小说不同寻常。就小说而言,它使人耳目一新。当然,我是外行,所以我非常希望听到看过这本书的内行的意见。”夏奇峰说。

“经你这么一说,看来还值得抽空看一看呐?”蒯通说。

“奇峰说的是那么回事。”华熙墨忽然开口,“我看了大概三分之一,感觉有点意思。”他说话的时候,只眯着眼看谢心折。

“既然华老师这么说,我看我们都该抽空看看。”谢心折说。

张凤篱用略带嘲讽的眼神扫了一眼华熙墨和谢心折,然后缓缓说道:“怎么从没听过有个写小说的叫雷允棠啊,如果他是我们本地作家,我的责任可就大了。你们有谁听过?”大家一起摇头。

“你是记者,消息灵通,你一定知道雷允棠是何许人。”谢心折说,“还有蒯老师,你是写小说的,对同行终归知道的比我们多。”

蒯通摇摇头,表示没听说过。夏奇峰表示,他好像在某次酒桌上听人说起,但实在想不起是哪次、何人所说。“不过呢,我倒是上网搜了一下。”夏奇峰说。

“网上有这个人?”众人问。

“有,而且还是个高产作家。写过五部长篇,短篇不计其数。”夏奇峰说。

“不计其数?”谢心折吐吐舌头,“天哪,那该是多少啊!”

“就是挺多,数不过来。”夏奇峰说。

“网上有他的个人资料吗?”张凤篱问。

“没有,只是说他是作家,年龄、性别、籍贯都不清楚。”夏奇峰说。


杜鹃文学峰会于5月8日在凤凰山公园酒店如期召开。全省应到会六十五位作家、评论家、诗人、官员,实际到会六十人。本届会议的主题是“寻找好作家,发现好作品。”会议秘书长兼诗人胡莱主持会议,官员贺凯旋致辞,会议主席张凤篱做主题报告,强调了好作家和好作品对于时代的特殊意义,并要求与会代表至少每人举荐一位“好作家”、推荐一本“好作品”。

参会者倒是十分认真负责,每人都做了推荐,还附上推荐的理由。他们中的不少人包里都带着《作家的使命》,但他们都没有推荐这本书和它的作者。

评论家华熙墨没来参会,但他寄来了他推荐的作家和他的作品:雷允棠的长篇小说《作家的使命》。他的推荐理由是:“作者为那些被命运捉弄亦复捉弄命运的玩世不恭的人绘制了一幅暮日图景,一幅淹没欢笑的坍塌图景。”

张凤篱心中暗骂华熙墨“扯淡!”连雷允棠何许人都不知道,是死是活也不晓得,推荐这样一本书有意思吗?

会议结束后,参会人员在酒店五楼的凤舞厅举行会餐。酒过三巡时,餐厅发生了爆炸。爆炸至少在餐厅两头和中心三个点同时发生,会餐人员死伤过半。两名在包厢上菜的女服务员也当场殒命。


警方迅速封锁现场,所有酒店工作人员被限制离开。会后没有参加晚宴的四名代表被传唤至市刑警队接受讯问。他们分别是诗人晓白,记者夏奇峰、卓讯和散文家杨笑天。

警方调取了当天酒店监控视频,并连夜对所有嫌疑人员进行突击排查,但收获甚微。

到刑警队接受讯问的四位参会人员也很快被排除作案嫌疑。至此,警方调查陷入僵局。

“谁有作案动机,谁进入现场放置炸药,这是破案的关键。但恰恰在这两点上,我们什么也没找到。”一开始就把破案焦点集中在酒店进出人员身上的负责此案的警长沈俊辉说。

时隔三个月,沈俊辉不得已向他的老师——省刑侦专家——张法会请教。详细听取案情汇报之后,张法会说:

“既然酒店各个主要进出口都有监控,且没有发现有参会之外的人进入酒店,说明凶犯就在参会人员和酒店工作人员中。你应该把参会人员集中起来,我有种感觉,凶犯应该是某个参会人员,也可能是两个。”

他立即要求沈俊辉调查以下人员:没有参会但寄来推荐信的著名文艺评论家华熙墨,向所有参会人员寄赠《作家的使命》一书的投递人。

当天下午,华熙墨就被通知到了刑警队讯问室。张法会旁听了整个讯问过程。送走了华熙墨,张法会问沈俊辉有没有听出什么。沈俊辉摇摇头,“他对没来参会作出了合理解释,且有证据证明缺席会议的正当性。再说,他没有到过现场,也没有作案动机和时间。”

张法会笑笑,“投递人调查有什么消息?”

“还没有。”沈俊辉说。

“你这里有《作家的使命》那本书吗?我想看看。”张法会说,“在投递人调查没取得进展时,请不要打扰我。另外,建议派人暗中监视华熙墨,派人调查缺席会议的其他人员。”


沈俊辉很快调查了另五位缺席会议的作家:小说家郝志龙,小说家孟涛,散文家邢超远,诗人吴楚伧和贺一瓢。

调查书籍投递的警员忙了几天,竟毫无头绪。因为一部分书籍是直接放在作家们户外的信箱里或是直接放在门边的,一部分则由拼多多图书商铺寄出,而寄出指令则来自一部境外注册手机。手机持有人已经离境。通过持机人国籍国警方协助,查得该持机人是一位老年妇女,随团出境旅游已有一个多月,在我国逗留了两周,回国后,旋赴印度旅行,因天气闷热至中暑亡故。几家拼多多图书商铺也接受了调查,他们的书都来自废品收购站,论斤买得的,且书品大多八九成新,多被翻阅过,说明它们来自不同的阅读者。


“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难道一点好消息都没有?”一大早,张法会一边喝着浓茶一边打电话给沈俊辉。

“没任何进展,就没打扰老师。”沈俊辉说。

“我马上来你办公室,我想再听听华熙墨的谈话录音。”张法会说。

“我让人送给你。”沈俊峰说。

第二天,张法会让沈俊峰通知华熙墨再到警局来一趟,“我想我有点眉目了。”张法会说。

“我知道你为何缺席杜鹃峰会了,你上次没说真话。”张法会开门见山对华熙墨说,“你看,据你所说,你看过《作家的使命》这本书,因此你已经知道会议期间会有爆炸,你的推荐理由也说得很清楚,所以才找借口不去参会。你自然不想把自己也炸死。”张法会把书翻到最后一页,指着上面的用红笔划过的句子说,“都写在这儿呢。”

“不说实话的原因,是不想引火烧身。”华熙墨倒是很爽快地承认没说实话,他叹息说,“因为这事跟我一点关系没有。”

“一点关系没有?我们可不这样看。”

“我干吗要炸死他们?无冤无仇的。”

“据我们所知,那个女诗人谢心折一直在你和张凤篱之间周旋,你对他们早就不满了。”

“那也不足以让我杀死那么多无辜者。”

“你向会议推荐《作家的使命》是什么意图?”张法会问。

“我是想通过这种方式通知参会人员,可能有爆炸会发生。”华熙墨说。

“可能有爆炸?你难道还不能肯定?”张法会冷冷地逼问。

“如果我能肯定,就不会用这种含蓄的办法通知与会人员了。我只是一个书评家,而不是侦探,我只是隐约觉得这本书有哪里不对,让我感到不安,才用这种笨拙的方法去提醒那些参会者。事实证明,我的通知方式根本起不到作用。”华熙墨说。“作为书评家来说,阅读这本书让我很不舒服。不错,这本书的最后一页详述了主人公实施爆炸的过程,但仅凭这点内容,就确信爆炸一定会在会议期间发生未免太可笑了。但我又无法消除疑虑,所以,就我个人而言宁信其有,这是我借故不去开会的原因。我说了,读这本书令我很不舒服,因为书中很多情境都太过逼真,有些确实发生过,有些还在梦里经历过。所以我就……”

“我们不这样看,我们认为你策划了一场危险的游戏并全神贯注投身其中。首先,你不可能向会议推荐一本不知道作者是谁的作品,我们姑且不说雷允棠是否真有其人,是否活着。即便他活着,他也未必是本地作家,你怎么可以向会议推荐不知道是不是本地作家的作品?其次,你所谓通知不起作用的说法也站不住脚,因为你根本就不想通知与会人员。因此,我有理由做出这样的判断:你才是《作家的使命》的作者。”

“不,我只是一个书评家,我除了写书评,没写过一篇小说。”

“你年轻时曾在力山煤矿做过几年文秘是吗?”

“是的,后来被借调到《银河》季刊做小说编辑。”

“你经常去凤凰山公园酒店,有几次带着谢心折。你最后一次去公园酒店是在接到会议正式通知后的第十六天,也就是会议召开的前两天,五月六号。”

“凤凰书酒店是本市文联举办活动的定点酒店,本人也喜欢这座坐落于东郊栎林深处的酒店。”


“老师,你对华熙墨有什么新的发现吗?”放走华熙墨后,沈俊辉问。

“我仔细阅读了《作家的使命》,发现本案的发案现场和小说最后一段有关杀人现场的描述高度相似。因此我想到本案的凶手一定看过这本书,熟悉书的内容。也就是说,他按照小说的描述,真实地再现了一个爆炸杀人的现场。”张法会说。

“华熙墨与这一角色十分符合。”沈俊辉说。

“所以我们要和他谈谈。”张法会说,“但仅凭这些,还不足以拿他归案。”

“我们可以给他来点厉害的。”沈俊辉说。

“这种办案方式不是我教你的。当然,不到万不得已……”张法会不高兴地说。“我们还有工作可以做,调查一下收到《作家的使命》的作家们有多少读过它。”


张法会戴上老花镜,打开《作家的使命》,一字一句读起来:我在厕所里更换了装束:假发和人皮面具。我走到洗手池前,从镜子里看见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我不认得我自己。我用湿手抹了抹头发,使它看起来更加服帖和自然一些。我走到餐厅包间,我要寻找一个能同时容纳数十人用餐的大包间。我碰巧听到两名女服务员的对话,轻而易举找到了属于精卫文学峰会晚餐包用餐厅。果然,餐厅的桌子上有一张粉色的纸张,上面写着:精卫会议用餐。洁白的桌布已经铺好,精致的餐具也已摆齐。我在餐厅中间和两头的餐桌下放置好炸药,把时间调定在晚上七点二十分,比既定的晚餐时间迟半个小时。我考虑到了开席时间可能会延后……

张法会立即打电话问沈俊辉:“当天酒店会餐包厢有两位女服务员,她们很可能看到过凶手,尽管凶手化了妆,但他的身体轮廓应该可以辨认。不知你有没有找到这两位女服务员,并安排她们对参会人员一一进行辨认?”

“会餐包厢的两位女服务员当场被炸死了。”沈俊辉说。“事实上我调查了在那个楼层上班和因工作需要可能去那层楼的所有酒店员工,没有人看到陌生人进入那个包厢。”


第三天沈俊辉打电话告诉张法会:活下来的三十六个人里,都说读过这本书,多数人对书的内容印象不深,印象深的是这本书读起来很枯燥、很费劲。但也有十几个人认真阅读过,比方说夏奇峰,石敬瑭,萧野池,路漫漫。

“依我看,还是只有华熙墨的阅读是真的认真,但他认真的有些让人生疑。”沈俊辉说。

“其实还有一个人应该成为我们调查的重点,就是这本书的作者。”张法会说。

“你不是说作者就是华熙墨吗?”沈俊辉问。

“我并没排除华熙墨就是作者的推测,只不过证据还不够。因此我们要寻找真正的作者,他有可能是华熙墨,也可能另有其人。”

专案组努力工作了一周,居然什么线索也没得到。因为雷允棠的所有作品都出自一家老板加员工总共只有三个人的港岛荔枝角的出版公司。这家公司前几年因参与“占中”而被取缔,相关人员均已移居欧美。

案件被搁置下来。

但是,如此重大的案子不可能被搁置,必须得找到罪犯。而最符合罪犯条件和特征的——就目前来说——就是华熙墨。

“我越来越觉得案子是华熙墨做的。”张法会一大早就来到沈俊辉的办公室。

“老师有什么新的发现吗?”沈俊辉问。

“你想过没有,我们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找不到书的作者,不就是因为作者就是华熙墨吗?他煞有介事向会议推荐这本书,表明他认真读过,其实他不需读,每一个章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对啊,我们找不到作者是因为我们想在华熙墨之外找到作者,那怎么可能?他才是唯一的作者。”

“他有作案动机,有作案准备。他经常来这家酒店消费和入住,他熟悉这里的环境,熟悉安保状况。”

“是的,我从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他不是个诚实的好人,他有犯罪的潜质和冲动。”

“可是,要真抓他,又总觉得还缺少证据。特别是作案时间,他有合理解释。”张法会惋惜地说。

“老师放心,我会得到他的认罪口供的。”沈俊辉信心十足地说。“说真的,有时我更相信自己的感觉,内心确认有时比所谓证据更可靠。”

他们把华熙墨抓了起来。经过一番突击审讯,华熙墨果然承认了爆炸案是他干的,同时承认《作家的使命》是他写的,他按照那本书中所述,制造了这起骇人听闻的案件。警方写了厚厚一沓纸的公诉意见书,连同案件调查材料一起送往市检察院。市检察院煞有介事做了一些补充调查,然后写了一份公诉书递交给市中级法院。华熙墨被判了死刑。他向省高级法院提起上诉。此时漫漫长夏接近尾声。华熙墨在绝望中等待希望,就像在酷暑中等待凉秋。



很快来到了深秋。一个大风天,南市大街落叶呜呺,有个身穿土黄色棉风衣的男子走进刑警队,要求见沈俊辉。

来人个子中等,脸色微显苍白,头发略乱,约莫三十五六年纪。是那种随处可见,又随时可以在人群里消失的人。

“你应该没忘记凤凰山酒店爆炸案吧?”来人用死鱼眼紧盯着沈俊辉,脸上却又始终浮现着笑意。

“有何见教?”沈俊辉被他冰冷的眼神盯着,很不舒服。

“我知道作案人是谁。”那人说。“华熙墨被冤枉了。”

沈俊辉让书记员就位,并安排录音设备就绪。他电话告知了张法会。

“那事是我干的。”那人平淡地说。“我是一名作家,至少写过《失落者的酸菜汤》《死亡的责任》《直面过去》《地囚》《不配枪的高级军官》,还有《作家的使命》等长篇小说。我写《作家的使命》时,就告诉自己,写完就不再写了。因此它算是绝笔之作。我是这座城市唯一认真写作的人,带着责任和怜悯。但我写过的所有书,都没人看。除了我自己,无一人记得这些书名,更遑论书的内容。因此,我就想到要写一本对所有人来说的终结之书。这本书历陈我的作家之路,我的责任,我的使命。最后我决定主动把这本书赠送给那些声名卓著的作家们,看看他们在这种情况下是否会倾听一个默默无闻的作家的真实声音。如果他们认真读了,就有机会避开杀机和死亡。这是对重视我的作品的人的最高奖赏。我早就听说华熙墨的评论只为出价高的人而写,却没想到他这次竟然鬼使神差地认真阅读了我的作品,还是唯一推荐我的作品的人。说实在的,他一直在我的死亡名单里,却意外获救,这是他的福报和自救。至于张凤篱这位被人吹捧为文坛祭酒的投机者、骑墙派、文痞,则是死有余辜。

我在会议将要结束前二十分钟,上了趟洗手间,更换了装束,然后潜入餐厅区域。我注意到这家酒店在会议厅和餐厅都没有安装监视器,这为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提供了方便和保护。我听到了服务人员的谈话,从而确定了杜鹃峰会代表的就餐餐厅和时间。然后把炸药安放在餐桌下面,把时间设定在开餐后四十分钟。因为我要考虑开餐时间可能会延后十至二十分钟。这种情况是很常见的。做好这一切,我重新换回装束,回到会场。最后借故离开会场,回避晚宴。我在安装炸药时,心情十分凝重,也复神圣,就像我的小说创作,无一字句、标点不是深思熟虑,千锤百炼,发自肺腑,真情灌注。我是在完成一项使命,履行我的责任——作家的使命和责任。”

“问你几个问题。”张法会不知不觉替代了沈俊辉的角色。

“我在听。”

“第一个问题,《作家的使命》是你写的?你是雷允棠?”

“是的。”

“你的书从哪儿印的?”

“三年前就印好了,新华印刷厂失火烧掉了,老板也烧死了。那里已经建成新的华丽大楼。”

“你是怎么用那个外国老太太的手机给拼多多发指令的?”

“我有个朋友在国外和这个老太太是朋友,他由于某种原因不能回国,于是就让老太太来看看我,我因此有机会拿到她的手机。我发现老太太的支付密码是她的英文名字的拼写字母,且钱包里有人民币,便动了用她的手机下单的心思。属于临时起意。”

“你怎么知道拼多多图书商铺有这本书?”

“在拼多多上一搜便知。需要说明的是,拼多多上只购买了一部分书,有部分书是我夜间直接送到那些作家们的私人信箱的。”

“你跟谁学会的爆炸技术?”

“我十八岁到部队服役,二十三岁转业。整整学了五年。”

“你的所作所为告诉我们,这一切都是按你的计划进行的,你是蓄意制造这起爆炸案件?”

“是!”

“你为什么自动投案?”

“两个原因,一是因为你们破不了案,二是我不想华熙墨冤死,尽管他也该死。”

“什么意思?”

“如果你们破不了案,我制造爆炸案的目的就会因为无人知晓而不能实现。我的心思就白费了,他们就白死了。所以我有个请求,希望你们对外如实报道我的作案动机和目的。”

“你的目的?”

“揭露他们打着‘寻找好作家,发现好作品’的幌子,只为自己圈子里的人谋利益,轻视、无视像我这样为崇高使命而写作的真正作家和作品的肮脏行为和丑恶嘴脸。我的目的,是要彻底端掉文字蛀虫的老巢。”

“你觉得你的目的实现了吗?”

“没有,说真话,我觉得我仍是个失败者。因为他们的巢穴不是他们自己编筑的,有更高的阶层为他们编筑。因为他们需要这么一帮打鸡血、吃人肉馒头的狂欢者、吹鼓手。”

“你杀了那么多人。”

“除了两名服务员,其他人死不足惜。”

“问题是你没有权力要别人的命。”

“这是个可以持续讨论下去的话题。可以讨论很多年。我想你能理解我的意思,你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警察,人们一直说你是个会思考的高级警官。我现在有个不情之请,我希望你能像小说里的英雄一样答应我。”

“不,我不会答应你任何请求。因为我不是英雄,更不是小说里的英雄。”

“如果我没记错,1997年血洗马家河村支书马大林一家的案件曾被拍成六集电视剧,剧中英雄不是村霸天马大林,不是痛杀马大林全家的狠人郑荣君,而是把郑荣君抓捕归案的时任专案组长的张法会。如果说那部电视剧是一部失败之作,那你就是个失败的英雄。只不过失败的原因直到此时此刻我才弄清楚——正是你的失败导致了电视剧的失败——毫无深度,毫无内涵,毫无担当,毫无正义。”

“你知道的挺多。”

“因为那案子的新闻稿件都是我写的,包括那篇看起来让人热血沸腾的报告文学,也出自我那支在当时来说既富有情感和文采,又显得单纯和笨拙的笔。我用在你身上的溢美之词可以用挥霍二字来形容。”

“那我还得谢谢你啊!”

“你给了我走近你、深刻了解你的机会,我也得谢谢你!”

“俱往矣!”

“可还有记忆。”

“雷允棠只是你的笔名,那么,你究竟是谁?”可能是沈俊辉觉得有些尴尬,便主动出来为老师解围。

“到现在你都不知道我是谁?”那人眼神里露出针尖般的讥诮和嘲讽。

“夏奇峰!”张法会从沈俊辉身后站起来,“我确曾怀疑过你。”

“果然不愧是大名鼎鼎的老干探张法会,警界唯一有思想的人,居然曾怀疑过我。”那人露出失望的神情。

然后,他像打开繁琐的包装,从中拿出一件珍贵的瓷器那样,仔细地摘掉假发和套贴在脸上的硅胶人皮面具。

“夏奇峰!”

“是我,雷允棠。你们当真怀疑过我?我是该失望还是荣幸?”

“我们是要抓获你,而不是怀疑你。”

“如果我不来自首,你们什么也抓不到。”

“问题是你已经在我们手里。”

“那不过是我想在你身上赌一把。说真话,我赌输了,原因是我高估了你。”

“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张法会说,“第3届杜鹃文学峰会召开时间5月8日和《作家的使命》358页有何关联?”

“纯属巧合。”夏奇峰回答。

“问题在于,”张法会给自己点了一支烟,他意味深长地说,“除了你自说自话,没有任何其他证据能证明你说的是真的,你不过把《作家的使命》最后那段关于爆炸的叙述重复了一遍。所以说,你充其量只是个疯子,来此说了一番疯话。”

“我说的很多细节,你们都能够通过调查得到你们想要的证据。”夏奇峰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从他走进这间屋子到现在,还是第一次有些惊慌失措。

“我的意思,如果你是罪犯,那就证明我们抓华熙墨抓错了?你知道后果有多严重吗?他已经被判了死刑,就等省高级法院一纸维持原判的裁定。你以为我们会昭告天下我抓错人了?真凶自投罗网?你以为我们真的那么好糊弄,面对两个一般高矮胖瘦、五官高度相似的双胞胎分不清谁是龙兄谁是虎弟?我们何时办过错案!办过如此重大的错案!”

“你们的意思还得把我放了?我无罪?”

“那倒未必,两码事。”

“那要怎样?”

“我们还得研究研究!”

张法会站起身,走到夏奇峰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望着沈俊辉说,“先把这个神经病铐起来收监。”然后又望着夏奇峰说,“你说的话挺能打动我,但你又说得太过生动,几乎找不到破绽。如此完美的犯罪自述,怎么听都像是故事。因此我确信你不是爆炸案的凶犯。”

张法会转过身,严肃地对沈俊辉说;“看紧他,他患有精神病妄想症,我觉得他极有可能自杀。”说到自杀二字他放慢了语速,且重复了一遍。

沈俊辉像要极力解读一份投射在电子屏幕上的神秘符号一样紧盯着老师的眼睛。似乎过了很久,他才点了点他那颗既聪明又还很年轻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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