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多年以后,我依然清晰的记得那根在缓缓燃烧的麻绳。有时候我在想,爷爷会不会像紫霞仙子一样,慢慢的从麻绳中化出。
那是我第一次与亲人的人生离死别。忘记了如何跌跌撞撞的回到家,在家人的帮忙下,手忙脚乱中披麻戴孝,磕头上香。那天已经是爷爷走的第三天,家里人担心我的学习,没有告诉我爷爷去世的消息,等我知道消息回到家,爷爷已经下葬,我能看到的就是一个牌位和缓缓燃烧的麻绳。多年来,我一直耿耿于怀未能见到爷爷的最后一面。那天晚上给爷爷守夜,奶奶的哭泣声和爸爸叔叔的呼噜声交集在一起,我迟迟不能入睡,有对死亡的恐惧,也有幻想。我在想,爷爷的灵魂能跟着麻绳回到家里吗?他会投胎转世吗?
我满周岁后就一直跟爷爷生活在一起,从记忆开始,爷爷就没有离开过生活的小镇,真的是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铭于斯。这镇上满满都是他的记忆,爷爷排行老三,朱家的后辈都称他为“三公”。 听奶奶说,爷爷下葬那天,镇上给他送行的人排满了一条街,我想,也算是告慰他在天之灵了。
所有爷爷的事情都是从叔叔伯伯那里听来的,爷爷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他的经历。从小开始,我对他的印象就是“严肃”,估计太多生活的艰辛压在他身上,那时候也不懂。每天爷爷鸡鸣就起床,准备挑水浇菜。1975-1977年海南刚刚好碰到大旱,很多水井都没有水。爷爷就靠着一根扁担一对水桶周而复始的挑着,每天从水井到菜地要十几里地,我不知道他一天要走多少路。有时候爷爷奶奶要一起去菜园,他还要背着我一起去菜园,想想一担水加上一个胖小子,他需要多大的力气才能承担着。菜园也成了我小时候的游乐场,挖蚯蚓,抓毛毛虫,抓蜗牛,菜园变成了动物园。有时候也调皮捣蛋,拔拔青菜、揪揪豆角的。爷爷从来不打我,总在关键时候把我抓到水桶里面站着。长大后我问奶奶为何要把我背去菜园,奶奶说爷爷怕你起来找不到人害怕哭闹。
1978年,割资本主义尾巴终于结束。那时候小,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资本主义什么是社会主义,只是觉得尾巴给割掉了,多疼啊!后来才发现,这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了,爷爷也正式换了另外一个身份:个体户。1979年,爷爷恢复他多年前的营生,做糕点。后来我才知道,他是远近闻名的糕点师,而且手艺还是奶奶家祖传的。椰子糖、明糖、京果、花生糖、芝麻糖、月饼等等,都是爷爷的拿手手艺。那时候,幼儿园下课后是我最幸福的时间,从校门口出来,满大街找爷爷。那时候摆的是流动摊位,一个簸箕里面盘着一根根明糖,糖里面还裹着花生碎,吃起来QQ的,黏着牙,花生的香味和糖的甜味满满的一嘴。慢慢的,爷爷的摊位撤了,变成了批发,远到县城,近到附近村里乡里的小卖部,都成了爷爷的客户。那时候刚刚改革开放,大家手里都没有什么钱,爷爷都是先赊账,下次进货的时候结账就行,有时候别人忘记了,他也不催,总在说不着急不着急。逢年过节的时候,他都要封很多“利是”,别人来进货赊账的时候都回“利是”给别人,祝今年生意兴隆。
爷爷估计也是少数雇“童工”的。劈一车柴什么奖励,砍一车椰子什么奖励,在家里都是“明码标价”的。上初中的时候,挑水做饭是日常事务,劈柴、砍椰子是主要劳动。我已经不记得砍过多少车椰子,劈过多少车柴。就记得每次干完活,手要是起泡了,爷爷会用碘酒给我消毒,外加取消我下次干活的“福利”。每次干活完,砂锅里面都有香喷喷的猪脚在炖着,配上一碗白米饭,猪脚汁浇一下,那种滋味不知道有多美。爷爷嗜酒,他的小瓷杯里每天奶奶都会把酒加满,每次吃饭,我们爷俩会围着砂锅边上,我吃着米饭,他抿着小酒,是那么的惬意,那么的安然。
爷爷手里有本小册子,蓝皮的,好珍贵的样子,收得比钱还仔细。小学的时候我翻出来看过,里面有很多像邮票大小的印花,我还以为挖到宝了,后来才知道那叫“税花”,是个体户交税的凭证。后来,我从一个税务局的同学那里听到,爷爷是镇上个体户申报税第一人。其实交税的问题,我还专门问过爷爷,这税是自己主动申报的,要是不申报就不用交了是吗?爷爷的回答是:“政府让我们做生意,我们就应用要交税。”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慢慢发现了爷爷很多“秘密”。堂大伯是他养大供上学的,他会打排球,他当年在奶奶家学艺过,他煮的猪脚超级好吃等等。只可惜当年他怎么跟奶奶认识的没有了解到,随着他们的离世也带走了这个秘密。
其实,爷爷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厨师。这是我从我父亲那里了解到。爷爷离开后,我们才发现没有他的相片,想找人画像都难。父亲想到爷爷多年前在龙塘糖厂当过厨师,应该有相片留着,还托人到糖厂找一下档案,最后还是无果,这是我了解到爷爷的最后一个职业。
最后见到爷爷是离开家上学那天,那时候爷爷已经卧病在床,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道道皱纹,犹如刻下了时光的印记。他再也不能背着我去菜园,再也没有办法陪我围在砂锅旁边喝小酒了。回想爷爷的一生,没有波澜壮阔,没有跌宕起伏,只有历尽苍桑。在他们这代人身上经历了多少苦难,我们无从知道,但他们就像狗尾巴草一样在风中挺立,无论多苦多累,无论土地贫瘠与否,都把根深深地扎入在这片土地上。
今年是爷爷去世26年,我已经不再幻想他能够跟燃灯古佛一样从麻绳中化身,但他身上的坚韧、仁爱和担当的精神正在一代代的相传下去。每次上香时,我都会跟他说声“我很想你”。人家说庄周化蝶,我想,爷爷在那边也应该是天地庄生马,江湖范蠡舟。
2018年7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