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必须言明的是:道德伦理与说教,对社会弘大背景的分析,对艺术手法膜拜式的剖析还有对社会现象的深刻披露,这些,都不是我作为读者所关心的问题。比起以上种种,我更钟情于一本书带给人心灵的意想不到的触碰,它会进入你灵魂的暗渠,契合你灵魂最深处的对于美和自由的渴望。我喜欢进入一个作者以文字徒手搭建的虚拟世界,旁观作者笔下人物的生死哀乐,就这样,我看到了无数人物生命行进中的窘迫,特质各异的生存状态以及那不可更改的宿命的轨迹。
而这一次,我看到的是《海边的卡夫卡》,就算是在虚拟世界中,它也是悖于常理的。
《海边的卡夫卡》采用平行叙事,十五岁少年田村卡夫卡和老人中田的故事在不同空间同时开展,双向推动故事前行,两人却是从故事开始到结束都未曾谋面的陌生人,这奇妙的设计增加了故事原本就具有的奇幻性。田村卡夫卡四岁时母亲就带着姐姐离开了他,父亲生性冷酷,不仅没有给他足够的爱还给他留下诅咒,预言他必将“杀父辱母”。十五岁时他选择了离家出走,这类似于一只羽翼未丰的小鸟离开了巢穴,离开一个可以倚靠的相对稳定的世界,独自进入林莽般危机潜伏的社会。除了冲动,这需要足够的勇气,正如他一直以来对自己的要求——成为世界上最顽强的少年。初到异地,须克服困难重重,以及对无迹可寻的未来的忐忑,他最担心的事莫过于被遣送回家,那个冰冷毫无人气的家使他感到厌恶和畏惧,还有那冷酷的父亲,尽管是声名在外的雕刻家,可他缺乏常人基本的对儿子的爱与关怀。在他无路可走之时,他认识了大岛,大岛其人,没有对他进行灌输式的枯燥的道德说教,只是用启悟的方式让这个迷茫的少年明白一些道理,他很快成为卡夫卡忠实的朋友,在他的帮助下,卡夫卡得以留在了甲村图书馆。大岛外表干净整洁,有教养,风度绅士,对艺术见解独到,只是他有着可悲的生理缺陷,他的外表是男性,而在生理上却是一个女性,有女性的器官,即所谓的阴阳人,这个形象体现一种矛盾的魅力,作者总是善于抛给读者这样的难题:给一个有魅力的的人物设置一个致命的缺陷,读者诸君对此不胜唏嘘。在甲村图书馆,田村卡夫卡还遇到了佐伯,这是一个人生经历奇特曲折的女人,卡夫卡觉得她可能是自己的母亲,当然,这只是在假说中,而假说事实上也是真相的一种,在卡夫卡的梦中,她以十五岁少女的形象出现,卡夫卡爱上了这个少女并最终爱上了佐伯,他难以抑制自己想要同佐伯睡觉的欲望并最终达成了心愿,但同时这也预示着父亲对他的诅咒中的“辱母”成为了现实。
除却这一条线,故事的另一条线是以一个叫中田的老人为主人公来讲述。比起卡夫卡,书中的这个老人给我留下的印象要深得多。中田因为小时候的一场意外清空了脑子里的所有记忆,变成一个既不能写也不能读的智障患者,在父母去世后,他无亲无友,一直依靠政府微薄的救济金维持生活。他很难和人交流,但是可以轻易地和猫君和石头君交流,因为这个缘故,他帮助丢失了猫的人家找回那些猫以换取微薄的报酬,一次偶然的机会他杀死了猫杀手琼尼先生,琼尼先生即卡夫卡的父亲假扮,而在这同时卡夫卡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身上沾满了血迹,即他通过中田之手在梦中杀死了自己的父亲,至此,卡夫卡父亲的所有诅咒都成为了现实。此后中田的命运发生很大变化,从那件事后他受到一种神秘的力量的指引,要离开自己生活了多年的中野区去找“入口石”,这是他第一次离开生活了多年的小区,既不会读也不会写的他连坐电车也不会,他的出行无疑困难重重,但一路上有好心的司机免费载他前往,一个叫星野的年轻人选择和他一同前行,最终找到了“入口石”,中田也在这之后不久在睡梦中获得了最终的解脱。
我把故事情节从脑海里的记忆中提炼出来变成文字,这是一个看起来费力但实则轻易的过程,因为作者的故事脉络十分清晰,看似驳杂的叙述和混乱交织的人际关系其实一目了然。无疑,村上的文字驾驭力是导致读者在读这么复杂的故事时依旧把故事情节清晰铭记的关键因素,他始终是这个故事发展时一个冷静的旁观者,是掌握他所创造的那个虚拟世界规则的人。这个故事有日本文学特有的湿润感,嗅觉中有海水的气息,这种感官的奴役是至高的文字幻觉。读《海边的卡夫卡》的几天里,我的头脑在一定程度上与现实社会难以契合,我似乎行走在现实与虚拟的交界处,一边在现实世界生活,一边难以轻易从脑子里拂去那个有田村卡夫卡和中田的虚拟世界。
我深切地同情着中田,这个除了政府救济金外无依无靠的老人,前文已介绍他在一场事故后变成没有读写能力的智障人士,当他第一次去图书馆的时候,他一边翻阅着一本本图册一边对星野说“原来不识字也可以进图书馆呀”,他为自己可以进图书馆孩子似的快乐。星野是他除了猫君和石头君以外唯一的朋友,中田曾对星野伤感地说“中田我就是一个空壳子,像一个没有字的图书馆······中田我是个什么东西呢?中田我的存在有什么意义呢?”他的影子比正常人的要淡得多,即他失却了另外一半的影子,他希望成为一个完整的人,一个完整的,能够读写并有记忆的人。星野爽快答应带他去他一次都没有去过的电影院和海洋馆,但在这诺言兑现之前中田就离开了这个世界,他终没有达成微薄的心愿。中田存活于村上笔下,作为故事中命运凄然的角色,作者给了他仅有的温情,即可称作朋友的星野,然而在帮助人物达成小小愿望这一点上,作者毫不留情,让这个可怜的人生命留下了永久的遗憾。事实上,这并不是作者主观上临时可作出的决定,也就是说故事中人物的命运具有既定性和不可更改性。故事一旦开始发展,它按照既定轨道和逻辑前行,人物的命运一开始就已经注定,有时候就算是作者也难以轻易更改。基于此,我不得不接受中田命运中必得留下的遗憾。
“星野君?”“嗯?”
“中田我还有一事相求——最后一件事。”
中田和星野的对话方式是关系亲密的人才会使用的方式,给人一种类似恋人的相依为命的感觉。温情融于字里行间。中田喜欢采用“中田我······”的句式,一边搔头上稀疏的几根头发,一边露出费力思考的样子,星野欣然接受他的习惯并顺着他的习惯用对应的“中田你······”的句式与他交谈,这是难得的体谅。星野其人,不过是个普通的卡车司机,一个爱穿夏威夷衫戴中日棒球帽的小伙子,他的生活和那些每天营营役役的人一样,奔波于生计。在偶然一次机会搭载中田到某地以后他对中田这个奇怪的老人产生了兴趣,临时决定陪中田去找尚不知是个什么东西的“入口石”,他的生活也因此有了新的境遇:他开始能听懂以前怎么也听不懂的音乐,遇到了一个自称山德士上校的奇怪的老头以及天上下鱼和蚂蟥的怪事,“当然了”,他说,“最有趣的还是中田你。”这个看似生活庸碌毫无追求的小伙子实际上有一颗敏锐而善于觉知的心,他爽快抛开工作和一个古怪的老人一起寻找一个未知之物,这是常人听来过于荒唐的事,然而他却毫不犹豫,这是他性情里的果决与干脆。
全书真实与虚幻交织,共同构成一个奇幻瑰丽的世界。人物之间的关系在假说中成立,即在某种程度的现实上具有合理性。这种叙事方式让人眼前一亮,挑战着人的阅读惯性,它推翻了我固有的读者思维对于故事逻辑性和严谨性的要求,而接纳了这个用“假说”构筑的世界。在整个故事中,“隐喻”出现的次数和“假说”一样频繁,作者借人物之口提出“世界本就是隐喻”,这是对故事中种种离奇现象、混乱的时空交错和频繁的虚实更迭的解释,他提醒读者,不可用常规来解释一切,一切都是隐喻,只有剖开浮于表面的现象才可挖出那沉潜在底部的真相,而这真相没有对错之分,它可以有无数个,你的思维挖出的真相可以和我挖出的迥然相异,这是一本好书的另一层魅力魅力所在:它可以被误读。
“我们这个世界总是与另一个世界相连,你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进入另一个世界并安全返回,只是一旦你超出这个程度违背了规则你就再难返回了。”村上不仅采用双向叙事,还声称有一个平行空间的存在。事实上,我也一直像故事中的人物那样相信这个世界存在平行空间,我们的过往和未来都存在于这个平行空间中,它们分别是我们曾走过的和尚未走过的路。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其实在同时发生,只是我们所能看到和感受到的只有现在。
诚然,村上的文学魅力可以轻易猎获读者,只是若没有日本文学资深译者林少华先生,进入中国读者眼中的村上的文学定会逊色不少。个人一直认为三流作者是社会公害,这种人靠翻译世界上名声卓著的文豪换得浮名,翻译质量只能让一个爱好阅读者痛苦不堪。毫不夸张地说,我对这种人实乃深恶痛绝。所以,得以阅读传达村上精髓和神韵的中译本是我之幸,也是机缘所致。
《海边的卡夫卡》阅毕,个人琐碎的思索与感悟在组员间的交流后得以和其他思想交汇,吸纳者有之,碰撞者有之。以上便是各种思想的整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