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

又是一个大雨天。

今年的夏雨来得特别早,沉闷的雷声在云层上滚动,像有一根巨大的擀面杖在碾压着乌拉拉的云。我可以清晰的分辨雨点敲击在树叶、草地、地面、窗口、屋顶所发出的声音中的细微不同,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汇成巨大的声响洪流,裹挟着我。

远远传来一声钟响,我抬手看看表,8点30,离开馆只剩半小时了,时间不多,专心工作吧。

我细细擦拭着玻璃罩,擦掉上面所有的污迹,一遍又一遍,直到它微微发光为止。我俯下身,再次仔细端详着罩子里黑色绒布上放着的东西。

那是一颗古人类的男性颅骨,古铜色,非常完整,甚至连下颌骨都还在。除了上面的两个恐怖的伤痕。

一道闪在空中炸开,撕裂了浓厚的黑云,炫目的光透过窗子,照在颅骨上,恍惚间我似乎看到了他空洞眼眶边的泪,和破碎的嘴角上的微笑。摇摇头,没睡醒呢吧。

参观的人了了。或许是大雨的原因,也或许是现在的人们对几十万年前的东西没兴趣,除了排着整齐队伍进来的小学生,只有几个穿着白衬衣,戴着厚瓶底眼镜,花白头发的老人。

我喝了口水,迎接又一拨的小学生。

“亲爱的同学们大家上午好,欢迎大家来到省博物馆参观。我是解说员慕云,大家可以叫我小慕哥哥。今天是河谷人颅骨首次对外展出的日子,就是中间的这一枚,这是河谷人颅骨原物。这枚颅骨是2012年9月3日在湖北省张家界市神农架风景区内一条古河道遗址发现的,所以命名为河谷人。经过碳14分析法测定,这位河谷人大约生活在距今30万年前。河谷人是北京猿人向智人演化的一个重要环节。同学们请看,左边是北京猿人颅骨模型,右边是智人的颅骨模型,大家可以着重看看以下两个特征:首先北京猿人的额头扁平后倾,头颅的最宽处位于耳孔附近,向上逐渐变窄,这会造成什么结果呢?——哎答对了,真聪明。这就造成了颅腔狭小,大脑体积小,因此北京人的智力程度是相对较低的,对比来看,从河谷人到智人,额头逐渐前倾并呈穹弧状,头颅的最宽处也逐渐上移,说明大脑的体积是在逐渐增加的,也就是说他们是越来越聪明。

“好,接下来是第二个特征。大家看,北京猿人的嘴向前突出,犬齿长而锋利,臼齿粗大,下颌粗壮,可见北京猿人很可能吃的都是生肉和坚硬粗糙的坚果和豆类。再来看智人,嘴向后回收,基本上是现代人的样子,牙齿已经变得较为精致,下颌较小,上面的肌肉附着点也比北京猿人少了不少,咬合力远逊于北京猿人,可见此时智人的食物已经多是以熟食为主,并且吃上了较为精细的谷物,可以推测智人很可能已经掌握了原始的耕种技术。而河谷人的特征,正是介于两者之间。“在以前的考古研究中,从北京猿人到智人,中间有一个很大的空白,大家看到两者的差异实际上是很大的,由于缺乏有力证据,有学者认为智人与北京猿人在进化史上没有血缘关系,是相互独立的两个物种。而河谷人的发现,则为人类的进化史扣上了最为重要的一环,更为完整地描绘出了人类进化的路线图。所以说,河谷人的发现具有划时代的重要意义。”

我就知道这些小孩子对这些内容毫不感兴趣,除了几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始终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我,认真听我解说之外,大部分男孩子都跑到河谷人生活场景复原雕像旁,掰掰雕像的手臂,模仿雕像举着石斧的样子打闹。我摇头苦笑。带队的老师早就跑到我身后看模拟的场景画像去了。

这时一个小姑娘高高把手举起来,“小慕哥哥,为什么他的头上会有一个洞呀?”我赞许地对她笑了一下,“问得好。我们先来看看他的嘴,你们可以看到他右边的牙齿整齐而完好,而左边的牙齿一颗都不剩了,显然不是自然脱落的,我们再仔细看看,牙齿脱落的地方有一个深深的凹痕,我们可以推测他的这里遭到了一记重击,击碎了他左半边的牙齿。”几个小姑娘露出吃痛的表情,“啊,那得多疼啊!”听到这里,男孩们来了兴致,围了过来认真听着。“我们再来看看他头顶上的洞,这个洞呈楔形,边缘杂乱不整齐,而且边缘附近的骨头也有裂纹,我们可以推断这个洞也是被人敲击产生的,而且这个洞应该就是造成他死亡的原因。所以我们判断,他应该是一名保卫自己族群的战士,在与敌人的搏斗中被击中而阵亡。”

孩子们沉默了,他们稚气的脸上现出了庄重而严肃的表情,默默注视着那玫颅骨,也许他们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在向这名远古时代的祖先致敬吧。

这时候,从门口进来一个人。是个女人,35岁左右,手中的伞还没收起来,湿淋淋的滴着水,外边的雨实在太大,伞也没能阻止她被彻底淋湿。雨水浸透了她的全身,大股大股的水流淌而下,在她身后留下两道长长的水迹。保安试图上前劝住她,被她使劲推开。她踉踉跄跄的向我这边冲过来。

我及时把孩子们拉开,但是来不及拉住她。她扑倒在玻璃罩上,用一种复杂的表情看了一眼河谷人颅骨,一秒之后,她用自己的额头撞碎玻璃,把那枚颅骨捧在手中,细细摩挲,一片血红,“姆卡,真的是你,姆卡,我的姆卡,我是你的恩达啊!”

值班室里。她换上了我们的工作服,额头和手上的伤口也好好处理过了。她低着头,裹着毛毯微微颤抖,苍白的脸上滚落大滴的泪珠。我给她倒了杯热茶,递给她。她伸出手,上面缠满纱布。我道了声抱歉,把杯子递到她嘴边,喂她喝了一大口。“谢谢。”

馆长进来了,左手还端着那枚颅骨。自馆长进来后她的眼睛就在没离开过它,眼神里闪耀着温柔,思念,狂热,和痛苦。“我,能在摸摸他吗?”她怯怯地问。馆长倒是大方,直接把它放在她的怀里。看着我不解的表情,他凑过来小声说道,“复制品,就是你们之前捣鼓的那个。”

馆长和我坐在她对面,看着她用满是纱布的手,温柔地摸着它,像在爱抚自己的情人。我们没人说话,等待着。

“他叫姆卡,我的爱人。我叫恩达。”

我叫恩达。我们的族群很小,只有13个人,首领达姆拉,是个强壮粗暴的男人。我是他8名“妻子”中的一个。

我们的生活很简单,吃,是我们生活的全部内容。我们没有固定的住所,天一亮我们就出发沿着河谷觅食。男人们都出去打猎,达姆拉守着我们,两个女人给他梳理毛发,为他清洗身体,其他女人则去树林里摘果子,捡拾柴火。男人们回来后,由我们女人把猎物收拾干净,架在火上慢慢炙烤,烤好之后把最肥美的部分献给达姆拉,再由男人们分食其它部分,女人们只能靠采摘的果子和剩下的一些碎肉来果腹。太阳落山前,我们会就近寻找过夜的地方,睡着,结束一天。

如果不是姆卡,我想我的生活就是这样,一天一天重复,慢慢老去,永眠。

姆卡是族群里的一个男人。他和其他男人不一样,纤瘦,秀气,略有点苍白。如果不是…唉,如果不是知道他是个男人,我准会以为他是个女人。

他太瘦,远不如其他男人强壮,但他凭借着出色的追踪技巧赢得了他在族群里的位置,有他在,猎人们每次都能满载而归,连我们这些女人都能吃到不少的肉。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会把属于他的肉留下一大块给我,趁大家睡着的时候悄悄塞给我,每天都如此。我问过他,你吃这么少不饿吗?他只笑着摇头,不说话。

有一天晚上,夜很深,大家都睡着了。姆卡来到我身边,温柔地弄醒我。他领着我穿行在树林里,也很黑,我什么都看不见,但是只要握着他的手,我什么都不怕,只要有他在,我敢跟他去任何地方。我们穿过树林,爬上山顶,当我们的视线不再被树叶所掩盖的时候,我被我眼前的景象震住了。没错,就是星空。幽蓝色的天幕笼罩着我所熟知又陌生的世界,星星,或大或小,或明或暗,满撒在天上,也洒满了我的眼,满满的,像是谁舀起满满的一瓢水,用力洒向天空,晶莹,明亮,似是触手可及,又似遥不可及。我从来不知道夜晚的天空会这么美,我捂着嘴,流着泪,说不出一句话。

就在这漫天星光下,我接纳了他,接纳了我的姆卡。眼里是星星,怀里是他。我也从来不知道这种事情会这么快乐,达姆拉带给我的只有难忍的疼痛,而姆卡,他的温柔,他的宠溺,带给了我从未有过的愉悦。我在星光里放声大叫,一些夜间出没的动物应和着我。我沉醉了,沉醉在星空下,沉醉在温柔里。

我不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作为恩达的我不知道,作为我的我也不知道。作为恩达,我愿意把他称作我的爱人,我只希望能和他一起生一个孩子,一起把孩子养大。

从那天起,夜晚对我而言不再仅仅是睡觉的时间,而是属于我和姆卡的世界。我们一起去爬树,惊扰树蝠,我们一起去游泳,掏摸水底的圆石,我们一起去看星星,为每颗星星起一个名字,为它们编故事。我们在树上,在河边,在星空下疯狂的缠绵,我需要他,我紧紧抱着他,任他在我的身体里驰骋,迸发。

每一天都是这么甜蜜,每一天都在期待夜晚的到来。

直到那一天。那一天终结了我所有的幸福,所有的希冀。

像以往一样,我们在河里洗了个澡,躺在河滩上,我抱着他,轻抚他的背,享受下体甜蜜的酸楚。拉姆达的脸突然出现在姆卡背后,他一把抓住姆卡的头发,用力向后拉扯,让他的脸朝向天空。一言不发,拉姆达挥动石斧,第一斧砸碎了姆卡左边所有的牙齿,第二斧砸在右边的头顶,砸碎头骨,深深嵌了进去,随后他松开手转身离去。

姆卡最后的时刻,我把他抱在怀里。他破碎的嘴角带着微笑,渐渐暗淡的眼里雾气迷蒙。我知道他想说他不后悔,我也一样,我也不后悔。

敲门声打断了长久的沉默。我打开门,门外站着一名医生和两名护士,我注意到他白大褂的左胸上写着“安定”两个红字,下边画着一个红十字。“你们…”我刚开口,那医生说,“哦,是陈馆长叫我来的。”“小慕,让刘大夫进来。”馆长招招手。

那女子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眼里柔光涌动,目光从未离开手里的石膏模型。

那两名护士小姑娘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哄得她乖乖跟着往外走。刘大夫从她手里拿过那个模型,叹口气说道,“这姑娘挺可怜的,13岁就入院,在我们那呆了20多年了,总是幻想自己是个原始人,有一个和自己偷情事发后被打死的情人。她两个月前刚刚通过评测出了院,想不到还是没治好啊。不过话说回来,这玩意和她说那个情人的遭遇倒还挺像的,说不定她还真是原始人穿越来的呢。”他把模型递还给我,“实在抱歉,我们审查不周,给你们添麻烦了。”刘大夫跟我们握手,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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