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72）

爱新觉罗·福临又一次想大发脾气，他被过紧的领口惹得火起，胸前、衣角上的花纹图样平时看着顺眼，今天全都怪模怪样，苏茉儿罕有地从镜中深深看了他一眼，似乎在劝阻，他忍住了，明白今天不是时候。

大人们已经在崇政殿恭候多时，他小小的心脏跳得太快，这一刻来得猝不及防，他觉得领口勒得更紧了，转身想去找额娘，看见她正缓步走上前来，为他整理衣襟，温言说道：“昨儿跟你讲的，步子不要迈得太大太快，双眼只看前方，记住了吗？在宝座前，睿亲王会执着你的手送你坐上去，你要坐在中间，挺直腰身，双腿并拢，绝不能乱动，眼睛直视下面的大臣，神情要庄重……”

福临边听边点头，连日来额娘和苏茉儿教了许多，他仍然不敢开小差，很用力地要记住所有听到的，生怕错过了什么重要的步骤，今天是绝对绝对不能出任何一丁点错的。

但是老天，今天的仪式程序也太过繁复烦人了吧？福临明白今天的重要，但一个六岁孩童还无法完全理解这事情的神圣性。

其实倘若他穿越回后世，就会明白今天的礼仪和后世他的子孙搞的那一套一比，其隆重繁琐度就大大相形见绌了，他是被突如其来的巨大压力崩坏了心情，看什么都能看出一团黑来。

没错，就是一团黑，他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想，反正就是眼前没啥值得兴奋的。他忿忿地想着，小脑瓜里一个早就千回百转的念头又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对于他是强烈的刺激源，几乎又要让他火冒三丈。

敢情我以后天天都要和那个多尔衮见面了！那他还不得更有理由缠着额娘不放么？！汗阿玛尸骨未寒，他就要……

就要干嘛呢？他还太小，还想象不出什么不堪的画面。

偏执的福临此时一点也没想到如果不是他痛恨的这个人，他今天根本不会有什么新的压力，而这个压力，在不久的将来，会让他改观，觉得值得为此付出一些代价。

小孩子么，总要长大的，总要支出一种后来才明白是多么可贵的、叫做“自由”的财富，换来的，往往是之前没想到的东西。

等他缓缓步入崇政殿，呼吸开始变得急促，那该死的领口又在作怪了，大殿里各式人等仪仗看得他头晕，他赶紧收回视线，牢记额娘的教训，他渴望额娘在一旁紧握他的手，给予他继续往前的力量，但他只看见多尔衮，一脸肃穆，跪伏两旁的王公大臣们更是鸦雀无声。

多尔衮伸手牵着他走上最后一段台阶，扶他上坐，司礼太监高宣礼成，他立马暗中松了口气，知道只管规规矩矩端坐着就是了，还有，千万记得眼睛凝视前方，神情威严，要像个皇帝的样子。

皇帝？是啊，今天这么多大人紧张地聚集到一起，好一番折腾，不就是因为有个小男孩要做他们的皇帝了么？

从此，我要自称“朕”了，就这样，朕就做了天下第一人了？

他飞快地瞟了立于阶下的多尔衮一眼，心中的不痛快浮浮沉沉，他努力调整紊乱的呼吸，竭力要听清太监在大声宣布着什么。

多尔衮其实一直在细细观察着小侄子，连一丝表情纹都不想放过，不知自己是该赞叹还是该震惊。

那坐在龙椅上的，还是那个古怪脾气的小顽童吗？就在刚才，有那么一瞬，多尔衮觉得在小侄子脸上看到了刚驾崩的皇兄，那从他身上一扫而过的眼神异常清冽而锋利，才六岁的孩子就表现出和他的年龄极不相符的庄严谨肃，所谓帝王之尊，难道真是天生的？多尔衮忽然有那么一丝后悔。

但悔意只是一闪而过，这个时候他不允许自我质疑，否则将是一场灾难。

但小侄子刚才从他身上扫过的眼神，他记住了，这让他又仿似看到了另一个皇太极，当年皇太极生俘洪承畴、下令将松山（今辽宁锦州南）屠城时就这个冷酷的神情，多尔衮叔叔打算回报相同的“敬意”。

御座上，福临却再也不看多尔衮，或者即使看到了也是视而不见，就在这一刻，他明白了自己单凭坐在这里就能获得强大的力量，至于是谁赋予的，他不及细想，他只知道，今后他得好好和这些各怀心事的大人交手过招，尤其是多尔衮叔叔，那可是块最难啃的骨头，不过他并不想那么着急去啃，他要学的东西多着呢。

首先一点，他得装，然后学会不怒自威。

想到这里，福临悄悄地把腰身挺得更直，都有点僵痛了，这孩子气的微妙小动作逃过了所有人的眼睛，他却不肯放过自己：我应该一上来就要坐得这么直！

小男孩试图用更严厉的眼神去对付跪伏阶下的群臣，今天他的表现出乎所有人意料，实在高贵而完美，也着实吓着了众人，新君上任是不是要点三把火？这个不懂事的孩子，以后可不要像以前那样在文武百官身上任性使气呀！

人们一想到站在小皇帝背后的巨大阴影是个叫爱新觉罗·多尔衮的麻烦家伙，更是惴惴不安。就在刚才，太监宣旨，多尔衮和济尔哈朗同晋封为辅政王。

实际上，不安在传染，不安的远不止他们，福临一直觉得身后厚重的帐幔后面有人，一个柔和的、熟悉的感觉，他心里愈加焦急，无比渴望额娘温暖的手，开始觉得这所谓的“皇帝宝座”上长出了无数个倒刺，坐着生痛，恐怕站起来更痛，他只盼今天快点结束。

本布泰想象着宝贝儿子在御前的一举一动，就在儿子身后不远处，苏茉儿扶着她站了很久。

今天的眼泪似乎没法止住，她熬尽了希望等到了今天，二十年前她对自己人生的设想可不是这样，她都快忘了怎样去开心地笑，今天同样也笑不出来，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前殿儿子和多尔衮之间眼中好像有刀兵在交火厮杀，帐后她不知怎么的就打了个寒颤，苏茉儿眉头挑起，投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

是风，不是恐惧。

她这样宽慰自己，不自禁环顾周围，这巨大的屋子还是这么光线晦暗，空荡荡的和二十年前她千疮百孔的心没什么不同，人在其中渺如蝼蚁，光亮和温度事先商量好似的、不怀好意地迅速退出屋外，暗夜不请自来，不像是有人要来救她的样子。

门在哪里？怎样走出去？外面的人是先帝吗？

是梦，的确是梦，仿如一个久别重逢的噩梦，梦魇要和人交换灵魂，不是交换悲伤，梦魇突袭是不打招呼的，身边的男人像上次那样温柔地拥抱着她，她冷得发抖，泣不成声。

（未完待续）